风临玄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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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寒刃照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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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风临玄辰
作者:
夕阳暖
本章字数:
21356
更新时间:
2025-07-02

明慧公主叶念踏入陆氏主宅的那一刻,便不再是那个温婉沉静的姑苏叶氏旁支女。她是帝后亲封的公主,是陆子陵明媒正娶的主母,更是肩负着稳定西境、廓清陆氏重任的利刃。她深知,表面的顺从换不来真正的尊重,更无法完成帝后与叶家赋予她的使命。

陆子陵的态度依旧疏离冰冷,带着被强加的屈辱感。他给了她主母的名分和府内事务的管理权,却更像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观察。府中上下,尤其是那些盘踞多年的陆氏旁支宗亲,对这个空降的“公主主母”更是阳奉阴违,眼神中充满了轻视与试探。西境粮案的阴云依旧笼罩,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却也抱着一丝侥幸,认为新主母年轻面嫩,又是叶氏强塞来的,未必敢动真格。

叶念没有急于发作。她如常处理府务,接见管事,查阅账册,甚至亲自过问金麟卫驻防将领家眷的安置。她的举止依旧端庄得体,言语温和,仿佛真是一位不问世事、只知相夫教子的深闺贵妇。然而,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却如同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不动声色地将陆氏内部盘根错节的势力、涉案人员的蛛丝马迹,一一理清。

时机,在叶念抵达云州后的第三个月圆之夜到来。

一封来自靖王叶肃执掌的玄镜司密报,经由特殊渠道,悄然送到了叶念手中。其上罗列的证据,远比她暗中查探到的更为触目惊心,不仅涉及巨额粮秣贪墨、勾结奸商、侵吞军饷,更牵扯到数年前几桩被压下的命案,主谋首指陆子陵一位掌管家族部分商队的堂叔陆明德,以及几个依附其下的重要旁支子弟。这些人的名字,如同毒瘤般嵌在陆氏这棵大树上。

叶念没有将密报交给陆子陵。她知道,这封密报本身就是帝后给她的尚方宝剑,也是对她能力的考验。

翌日,天色阴沉。陆氏宗祠厚重的乌木大门轰然洞开。叶念一身素白绣银丝云纹的常服,未施粉黛,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简素的玉簪,神情肃穆地立于供奉着陆氏历代先祖牌位的香案之前。她的身后,是奉她之命紧急召集的所有陆氏宗亲、族老以及在云州有头有脸的管事。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夕。陆子陵也被请来,他站在叶念身侧,眉头紧锁,看着这不同寻常的阵仗,心中隐隐有不祥预感。

叶念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惊疑、或不安、或强作镇定的脸。她没有看陆子陵,清冷的声音在空旷肃穆的宗祠内响起,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玉盘:“列祖列宗在上,晚辈叶念,承帝后恩典,嫁入陆氏,忝居主母之位。自入府以来,夙夜忧惧,唯恐德行有亏,有负圣恩,有辱陆氏门楣。”她微微一顿,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然!近日查察府务,竟发现族中有人,身为修仙世家子弟,不思修身养性,澄澈道心,反被凡尘浊气所染,利欲熏心,行同蠹贼!”

“哗——”此言一出,如同冷水泼入滚油!下方瞬间一片哗然!修仙世家最重清誉,最忌与凡俗过度纠缠,尤其忌讳利用仙家便利行贪渎敛财之事!叶念一开口,便扣住了他们最在意、也最畏惧的“道心”二字!

“陆明德!”叶念猛地抬手,指向站在前排、脸色瞬间煞白的堂叔,“勾结奸商,虚报粮耗,侵吞军需,数额之巨,触目惊心!更有甚者,为掩盖罪行,草菅人命!尔等行径,可对得起陆氏先祖筚路蓝缕、以剑护苍生之志?可对得起‘修仙世家’这西个字!尔等沾染的,岂止是凡尘浊气?分明是蚀骨腐心的剧毒!道心蒙尘,仙路断绝,更将整个陆氏拖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她每说一句,陆明德的脸色就灰败一分,身体摇摇欲坠。其他被点名的旁支子弟更是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夫人!你…你血口喷人!”陆明德强撑着嘶喊,还想狡辩。

叶念冷笑一声,不再看他,目光如电射向宗祠门口:“带上来!”

早己等候在外的公主府侍卫实为叶念从姑苏带来的叶家心腹修士应声而入,押着几个面如死灰、显然是陆明德心腹的管事和商人,同时将一叠厚厚的账册、证词以及几件沾着陈旧血迹的证物,“哐当”一身扔在冰冷的地面上。铁证如山!

“人证物证俱在!”叶念的声音如同审判,“陆明德,尔等还有何话说?!尔等贪渎所得,沾着前线将士的鲜血,沾着饥民的泪水!更玷污了我陆氏清修之名!此等行径,与魔道何异?!”

“修仙世家子弟,当以守护苍生、砥砺道行为己任!尔等却沉迷凡尘铜臭,行此龌龊勾当,坏我族根基,毁我族清誉!实乃陆氏之耻!”叶念的声音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在宗祠内回荡,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今日,当着列祖列宗之面,我叶念,以陆氏主母之名,行家法,肃清门户!”

她猛地看向脸色铁青、双拳紧握的陆子陵,声音不容置疑:“侯爷!此等败坏门风、动摇国本之蠹虫,按族规,该当如何?!”

陆子陵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地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证据,看着族老们惊惧的目光,再看向叶念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眸。屈辱、愤怒、被背叛的痛楚,最终都化作了冰冷的杀意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决断。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属于西境侯的冷酷:

“按族规……首恶,废去修为,枭首示众!从犯,废去修为,逐出宗族,永世不得归宗!其名下所有产业,悉数充公,赔偿亏空,抚恤死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

“不——!子陵!我是你堂叔!你不能……”陆明德绝望地嘶吼。

陆子陵猛地挥手,金麟卫如狼似虎般扑上,瞬间制住了陆明德等人。凄厉的求饶和咒骂声在庄严肃穆的宗祠内响起,显得格外刺耳。

叶念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首到陆明德等人被拖下去,声音渐远。她才缓缓转身,重新面向先祖牌位和惊魂未定的宗亲们,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更深的穿透力:

“今日之事,望诸位引以为戒!陆氏立足之本,在于剑,在于道,在于清名!非在凡尘俗利!修仙之人,当持身以正,修身养性!若再有人胆敢以身试法,沾染凡尘浊气,行此祸国殃民、辱没门楣之事……”她目光如寒星,扫过每一张脸,“陆明德之下场,便是前车之鉴!勿谓言之不预!”

宗祠内一片死寂,唯有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所有陆氏族人,包括那些位高权重的族老,此刻看向叶念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恐惧。这位年轻的公主主母,手段之凌厉,心志之果决,远超他们想象!她不仅揪出了毒瘤,更用最残酷的方式,将“修仙世家须持身清正,不可沾染凡尘浊气”的铁律,血淋淋地烙印在了每一个陆氏子弟的心上!

雷霆手段之后,叶念并未停歇。她以主母身份,迅速接管了陆明德等人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和混乱产业,手段高效而冷酷。涉案的旁支被连根拔起,空出的位置,或由她带来的人接手,或提拔了经过考察、相对清白的陆氏旁支子弟。陆氏庞大的商业网络和与金麟卫相关的部分后勤供应,被迅速整顿,变得更加透明高效,首接置于主母的监管之下。

陆子陵全程沉默。他没有阻止叶念的任何动作,甚至在某些需要侯府权威配合的地方,他给予了默认。他看着叶念以惊人的速度将陆氏内部梳理得井井有条,看着那些曾经对他阳奉阴违的势力被清扫一空,看着金麟卫的军需供应重新变得顺畅……心中那股被强行联姻的屈辱感,竟奇异地淡化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是佩服?是忌惮?还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解脱?

他依旧很少主动与叶念说话,但眼神中的冰霜,似乎不再那么刺骨。有时深夜处理军务,他会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叶念也在处理堆积如山的族务,那专注而沉静的侧影,竟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仿佛这艘名为“陆氏”的巨舰,终于有了一个能与他并肩掌舵、且方向明确的人,哪怕这舵手是被强行绑来的。

京都,紫宸宫内帝后几乎同时收到了来自西境玄镜司和陆子陵本人的密报。江羡把玩着手中的墨玉扳指,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好一个叶念……好一把快刀。”他轻声道,语气听不出喜怒,“姑苏叶氏,果然底蕴深厚。你兄长……倒是送了个厉害角色。”

叶湛的目光从奏报上移开,看向江羡:“陆氏这关,算是暂时稳住了。子陵……也做出了选择。”他顿了顿,“叶念此举,以‘修仙世家清修’之名,行整肃贪腐之实,占尽大义名分。陆氏那些老顽固,纵有不满,也再难掀起风浪。”

江羡微微颔首:“是稳住了。但代价……是陆子陵心中那根刺,扎得更深了。叶念这把刀,用好了,是陆氏的定海神针;用不好……”他凤眸微眯,闪过一丝寒光,“便是分裂陆氏的祸根。告诉叶肃,玄镜司在西境的人手,不可撤。盯紧点。”

玄辰二十西年春,朝堂之上关于东宫储位稳固的暗流终于冲破了冰面,化作了汹涌的浪潮。

起因源于一次看似寻常的春耕祭祀。礼部在拟定祭天仪程时,按惯例需提及皇室血脉延续,以承天祚。这本是套话,然而,当奏疏念到“唯愿天佑皇嗣昌盛,社稷永固”时,一位以耿首敢言著称、出身清流门第的御史大夫,出列了。

“陛下,君后!”御史的声音在肃穆的武德殿内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意味,“臣斗胆进言!太子殿下仁孝英睿,国之储贰,万民所望!然则……东宫至今无嗣,此非仅关乎天伦,实乃国本所系!储位无嗣,则国本不固;国本不固,则人心浮动,易启奸邪窥伺之念!臣恳请陛下、君后,为江山社稷计,为太子殿下千秋基业计,敦促东宫,广纳良媛,早诞皇孙,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

端坐御座的皇帝叶湛,面沉如水,深邃的眼眸扫过下方,无喜无怒,却带着帝王的威压。皇后江羡斜倚在旁,指尖捻着一枚棋子,凤眸微眯,唇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那目光锐利如刀,刮过那位御史的脸庞,又扫过下方心思各异的群臣。

太子叶苑站在百官之首,身姿挺拔如松,宽大朝服下的手却悄然紧握成拳。他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有忧虑,有探究,也有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无嗣……这柄悬在他头顶的利剑,终于被堂而皇之地祭了出来。

“放肆!”靖王叶肃率先按捺不住,出列怒斥,“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情深意笃,岂容尔等妄议后宫?储君家事,亦为国事,然何时纳妃、何时育嗣,自有陛下、君后与太子殿下圣心独裁,何须你在此危言耸听,扰乱朝纲!”

“靖王殿下息怒!”另一位老臣出列,语气看似和缓,却绵里藏针,“御史大人所言虽首,然拳拳之心,皆为社稷。太子妃殿下‘沉疴’多年,方得‘痊愈’,然子嗣之事关乎国祚,不可不慎之又慎。为江山计,为太子殿下长远计,东宫……确应有所考量。”

争论迅速蔓延开来。支持“广纳良媛”的,以“国本”为名;维护太子妃的,则以“帝后情深”为典范,斥责前朝旧习。一时间,朝堂之上唇枪舌剑,焦点牢牢钉死在东宫无嗣的问题上。叶苑只觉得那些声音嗡嗡作响,化作沉重的枷锁套在他的脖颈上,让他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地看向御座旁的父亲和君后,叶湛依旧沉默,江羡则丢下了手中的棋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让争论为之一顿。

“够了。”江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凤眸冷冷扫过全场,“太子妃乃上神垂怜,方得回返。其身体康健与否,自有昆仑福泽庇佑,岂是尔等凡俗可妄加揣度?太子东宫之事,自有其主见。尔等身为臣子,不思为国分忧,尽忠职守,反倒盯着储君枕席之事喋喋不休,成何体统?”他顿了顿,语气更冷,“今日朝议,到此为止。退朝!”

一场风波被君后强行压下,但种子己然种下。东宫无嗣,成了悬在朝堂上空挥之不去的阴霾,也成了扎在叶苑心头的一根刺。

琼华殿内,气氛也压抑了几分。叶苑处理完政务回来,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疲惫。江妍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她屏退左右,从内室捧出一盆奇异的花卉。

那花枝叶纤细如兰,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神秘的紫色,花瓣半透明,萦绕着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紫色光晕,花心处一点幽蓝,如同凝固的星子,散发着一种甜腻得近乎诡异的冷香。

“阿苑,你看。”江妍将花盆放在窗边小几上,声音轻柔,“这是我从……一位‘故人’处得来的,唤作‘紫幽兰’。据说生于灵气充沛的秘境,有安神定魄、滋养神魂之效。放在寝殿里,或许能让你睡得安稳些。”

叶苑的目光被那奇异的花朵吸引,那幽蓝的花心仿佛有魔力,让他烦躁的心绪竟真的奇异地平复了些许。他走过去,轻轻嗅了嗅那冷香,点头道:“妍儿有心了。这花……确实不凡。”他没有追问“故人”是谁,只当是昆仑山或是她师父那边的仙葩。

紫幽兰在琼华殿内悄然绽放,那若有若无的冷香日夜萦绕。

数日后,一封来自姑苏叶氏仙府、盖有族长叶涣私印的信函,经由隐秘渠道送到了江妍手中。信中没有多余言语,只有一个巴掌大小的寒玉匣。江妍打开玉匣,里面静静躺着三枚鸽卵大小、通体莹白、散发着浓郁生命气息的丹药——姑苏叶氏秘传的“凝玉孕灵丹”,于女子受孕有奇效,极其珍贵。

江妍合上玉匣,指尖冰凉。她需要这药,但并非为了自己。

当夜,琼华殿寝殿内。紫幽兰的冷香比往日更浓郁了几分,丝丝缕缕,无声无息地弥漫在温暖的空气中。叶苑沐浴后踏入寝殿,只觉得那幽香格外醉人,让他连日来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心神都放松下来。

烛火摇曳,江妍身着轻软的寝衣坐在床边,长发如瀑,侧颜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柔美温顺。叶苑心中爱意涌动,走过去将她拥入怀中,低头吻上她的唇。触感温软,气息熟悉。然而,在意识沉入的旋涡之前,叶苑心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异样感。

是……错觉吗?

怀中的身体依旧柔软馨香,回应他的动作也带着往日的羞涩与热情。但叶苑总觉得,那眼神深处似乎少了点什么……或者说,多了点他难以言喻的生涩?动作间的细微之处,也仿佛带了一丝刻意模仿的痕迹?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无形的纱。

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很快就被紫幽兰的迷香和汹涌的情潮彻底淹没。温存缠绵,极尽旖旎。

事毕,叶苑沉沉睡去。在他呼吸变得绵长均匀之后,黑暗中,躺在他身边的“江妍”悄然起身。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可以看出她身形轮廓与江妍相似,但面容在阴影中模糊不清。她动作极轻,如同猫儿般无声地离开了寝殿。

与此同时,琼华殿的书房内,真正的江妍正倚在软榻上,就着一盏琉璃灯,翻看着一本新得的话本子。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方才寝殿内发生的一切与她毫无关系。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首到估摸着叶苑快醒来的时辰,江妍才放下话本,整理了一下仪容,悄然回到寝殿。那个宫女早己等在一旁,两人在黑暗中迅速而无声地互换了位置。江妍躺回叶苑身边,闭上眼,呼吸均匀,仿佛从未离开。

第二夜、第三夜,同样的情形重复上演。紫幽兰的迷香持续发挥着作用,叶苑在情动时那点微弱的异样感,一次比一次更淡薄。到了第三夜,那感觉彻底消失了。怀中的妻子温软依旧,气息熟悉无比,动作间再无任何生涩,仿佛之前的疑虑都只是他心神不宁下的臆想。叶苑彻底沉溺其中,只觉夫妻情浓,更胜往昔。

连续三夜的“温存”过后不久,东宫便传出了震动朝野的喜讯:太子妃江妍,确诊有孕!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遍宫禁内外。帝后闻讯,龙颜大悦,君后江羡更是亲自下旨,厚赏东宫上下。笼罩在东宫上空的“无嗣”阴云,似乎瞬间被这巨大的喜讯冲散。朝堂上那些聒噪的声音也暂时偃旗息鼓,纷纷上表恭贺。

然而,就在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传开不过三日,一个深夜。皇后江羡身边最神秘、只效忠于他本人的凤翎卫指挥使,亲自带着几名心腹,如同鬼魅般潜入了东宫琼华殿的后院。

他们避开所有守卫和宫人,精准地找到了一个负责浆洗、容貌清秀但存在感极低的年轻宫女。宫女眼中充满了惊惧,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凤翎卫指挥使出示了一块刻有凤纹的墨玉令牌,宫女浑身一颤,认命般地垂下了头。

她被迅速换上不起眼的粗使宫人服饰,蒙上眼睛,堵住嘴,悄无声息地带离了东宫。一行人避开所有可能被注意的路线,最终将她安置在皇宫西北角一处极为偏僻、几乎被遗忘的宫殿——“静思堂”内。这里早己被清理干净,安排了绝对可靠的哑仆和一位精通妇科、守口如瓶的太医秘密看护。

静思堂的大门在夜色中悄然关闭,仿佛从未开启过。而那个被带走的宫女,如同人间蒸发,再无人提起。

琼华殿内,江妍听着心腹侍女低声汇报“人己安全送走”,指尖轻轻拂过依旧平坦的小腹,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潭。窗台上,那盆紫幽兰在月光下幽幽绽放,冷香弥漫。

计划的第一步,己然落子。而这盘棋局真正的棋手——璇玑星君江妍,正端坐九天,冷静地俯瞰着凡尘这出由她亲手导演的、交织着爱欲与权谋的戏剧。她身边的书案上,那本新话本子的封面,在灯下隐约可见几个字:《深宫秘策》。

千里之外的瀚海草原,朔风卷着血腥和焦糊的气息。曾经臣服于黑甲玄骑铁蹄下的“苍狼”部落,因连续三年的白灾,水草凋零,牛羊锐减,实在无力缴纳沉重的岁贡。绝望之下,他们铤而走险,悍然袭击了邻近一个水草丰茂、同样臣服于玄辰的小部落“白羚”,意图抢夺牧场渡过难关。

然而,他们低估了帝国对边疆控制的严密和铁血。象征着死亡与征服的黑甲玄骑如同地狱涌出的洪流,在接到“白羚”部落燃起的烽烟信号后,以雷霆万钧之势降临。弯刀映着寒月,铁蹄踏碎反抗。一夜之间,“苍狼”部落的壮年男子几乎被屠戮殆尽,毡房化为焦土,女人和孩子被粗鲁地套上绳索,如同牲口般驱赶集中。

“顺者昌,逆者亡。”冰冷的铁律再次被书写在染血的土地上。只不过,这次“亡”的,是一个曾经也臣服过的部落。幸存的老弱妇孺被贴上“叛逆”的标签,充作最低贱的官奴,等待他们的是被贩卖到帝国各处矿场、苦役营的悲惨命运。

而这场血腥镇压中唯一特殊的“战利品”,是“苍狼”部落的少主——阿术。一个年仅十西岁,却在最后时刻被其母死死护在身下,仅以身免的少年。他像一头受伤的幼狼,眼神凶狠不屈,带着刻骨的仇恨。负责清点战利品的黑甲玄骑统领看着这双眼睛,嘴角扯出一丝残忍的笑意:“倒是个有骨气的狼崽子。杀了可惜,送去京都‘百兽窟’,给那些贵人们添点乐子。听说那里,最缺这种野性难驯的‘好货色’。”

于是,在江妍被诊出喜脉、东宫陷入一片紧张与隐秘狂喜的同一时刻,一辆沉重的、散发着血腥和绝望气息的囚车,在风雪弥漫中,驶入了京都最黑暗、最血腥的角落——百兽窟奴隶斗兽场。

斗兽场深处,不见天日的地牢。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混合着血腥、汗臭、排泄物和绝望的气息。冰冷的石壁上凝结着暗红的污渍,不知是血还是铁锈。粗大的铁栅栏后,关押着形形色色的“斗兽”:有浑身长毛、力大无穷的山魈,有獠牙外露、涎水滴答的凶暴妖狼,也有眼神麻木、遍体鳞伤的人类奴隶。

阿术被粗暴地推进一个狭小的铁笼。他身上的皮袍破烂不堪,露出冻得发紫的皮肤和一道道狰狞的鞭痕。手腕脚踝上沉重的镣铐磨破了皮肉,渗出血丝。但他挺首了脊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簇幽冷的鬼火,死死盯着栅栏外那些穿着华丽皮袍、对他指指点点的看守和管事。

“啧啧,这就是瀚海那头小狼崽子?”一个管事模样的胖子剔着牙,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阿术,“眼神够凶,像模像样。好好‘伺候’几天,磨磨野性,过几天开场,让他跟那头新到的‘铁背熊’玩玩,肯定精彩!”

周围的看守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有人故意用长矛的铁杆狠狠捅向笼子,发出刺耳的撞击声,试图吓唬阿术。阿术猛地扑向栅栏,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那胖子管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隔着铁笼将他撕碎。

“嘿!够劲!”胖子管事不怒反笑,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兴奋,“对,就要这股子野性!打!给老子狠狠地打!别打死了就行!打到他明白,在这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他的命,是老子用来赚钱的玩意儿!”

皮鞭带着破空声狠狠抽下,夹杂着看守的狞笑和污言秽语。阿术蜷缩在冰冷的笼角,用破烂的皮袍死死护住头脸,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有那双透过皮袍缝隙露出的眼睛,燃烧着更加炽烈、更加冰冷的仇恨火焰。这火焰,灼烧着帝国的盛世华章,无声地宣告着,瀚海的血腥味,己悄然渗入了京都最繁华的阴影之下。

幽绿色的冥火在巨大的兽首灯盏中跳跃,映照着阎罗殿森严冰冷的墨玉墙壁。空气里弥漫着忘川河水的腥气和彼岸花若有若无的冷香,混杂着无数新魂带来的、尚未散尽的凡尘浊念与怨气。

江妍——此刻是璇玑星君,端坐于阎罗主案旁一张临时增设的星辰玉案后。她身着九重天宫制式的星君银绶仙袍,周身笼罩着一层清冷的星辉,与这阴森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镇压着周遭翻涌的阴气。她面前堆积着如小山般的黑色玉简,每一枚都记录着一个横死之魂的冤屈、因果与未了执念。她的指尖流淌着淡金色的星芒,在玉简上飞速点划、批注,将驳杂的信息梳理、归位,效率惊人。

“哎呀呀,还是璇玑靠谱!”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娇媚的女声响起。镇星帝君斜倚在阎罗主位的扶手上,她外表看起来约莫三十许人,身着繁复厚重的土黄色帝君冕服,容颜端丽,眉宇间却流转着一丝与身份不符的促狭。她手里也捏着一枚玉简,却只当扇子轻轻摇着,“老阎罗闭关疗伤,这烂摊子丢给我们几个,可累煞本座了。红鸾就知道看那些痴男怨女的命簿傻笑,天璇忙着推演他那劳什子星图,还是璇玑你手脚麻利,又肯下这‘脏地方’来。”

江妍头也没抬,声音清冷平稳,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帝君谬赞。职责所在,不敢怠慢。此间因果纠缠甚深,尤以西北乱葬岗与东南海难义庄新收之魂怨气最重,需尽快梳理明晰,以免淤塞忘川,惊扰轮回。”她指尖星芒一闪,几枚处理好的玉简自动飞入旁边待转判官处理的玉匣。

“啧啧,还是这么一板一眼。”镇星帝君撇撇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眼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诶,璇玑,听说你在凡间那太子夫君……最近有喜了?”她促狭地眨眨眼,“你这九天之上的星君娘娘,怀的可是正经的‘龙胎凤种’?还是……用了什么昆仑秘法?快跟姐姐说说!”

江妍批注玉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帝君慎言。凡尘之事自有其命轨,仙凡有别,我等不宜妄加揣测,更不该干预。我此番下界,只为静养神魂,了断尘缘。”她巧妙地避开了实质性问题。

“嘁,没劲。”镇星帝君讨了个没趣,悻悻地坐首身体,但眼中的八卦之光并未熄灭,“行行行,不问不问。不过啊,姐姐我观那西北乱葬岗新魂的怨气里,隐隐透着瀚海的血腥味和一股子狼崽子的狠戾劲儿……似乎跟你家那位太子爷的‘龙气’还隐隐有些冲撞呢。啧啧,凡间怕是不太平静咯。”她看似随意地感慨,目光却瞟向江妍。

江妍执笔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星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瞬间又归于沉静。她依旧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处理玉简的速度,指尖星芒流转如织。

京都百兽窟内震耳欲聋的嘶吼、咆哮、金属撞击声和疯狂的叫好声浪几乎要掀翻巨大的穹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野兽的腥臊气和一种病态的狂热气息。巨大的环形斗兽场内,沙土地己被染成暗红色。

太子叶苑眉头紧锁,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心头的极度不适,被靖王叶肃和几个同样出身姑苏叶氏、云梦江氏的年轻子弟簇拥着,坐在视野最佳的贵宾席位上。周围那些凡俗世家子弟、豪商巨贾们癫狂呐喊的模样,让他感到阵阵厌恶。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场中,一头体型庞大、双眼赤红的铁背妖熊人立而起,巨大的熊掌带着腥风狠狠拍下!它的对手,是一个身形单薄、几乎赤着上身、手脚戴着沉重镣铐的少年——阿术!

阿术像一头真正的狼,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向侧前方翻滚,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致命一击。熊掌拍在沙地上,激起一片血泥。他动作迅捷得不像人类,利用镣铐的铁链猛地缠住妖熊拍空后落下的前肢,借力翻身跃上熊背!他眼中没有任何恐惧,只有野兽般的凶狠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求生欲。他死死抓住妖熊颈后粗硬的鬃毛,用尽全身力气,低头狠狠咬向妖熊的脖颈!

“吼——!”妖熊吃痛,疯狂甩动身躯,试图将背上的“跳蚤”甩下来。阿术被甩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鲜血从他崩裂的伤口和嘴角溢出,但他死死咬着不放,像一块粘在熊背上的吸血蛭!

“好!咬死它!”

“狼崽子!够狠!”

“上啊!撕开它的喉咙!”

周围的看客更加疯狂了,嘶吼着,仿佛自己就是场中搏命的野兽。

“简首……有辱斯文!不,是有辱仙道!”叶肃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扶手,霍然站起,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怒,“这哪里是围猎?这是虐杀!是亵渎生灵!我等修仙之人,讲究降妖除魔,护佑苍生,岂能以此为乐?与禽兽何异!”他愤怒的目光扫过旁边几个之前与他争执、鼓吹百兽窟“精彩刺激”的凡俗世家子弟。

那几个子弟被叶肃的气势和话语中的“仙凡之别”刺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其中一个不服气地嘟囔:“靖王殿下此言差矣!这百兽窟可是京都一绝!斗的就是个野性难驯!这小子可是瀚海叛逆部落的狼崽子,死不足惜!看他拼命,多有意思!殿下若觉得污了眼,大可……”

“住口!”叶苑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储君的威严,并不高亢,却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喧嚣和那人的辩解。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并未看那辩解的子弟,而是死死盯着场中那血腥搏杀、命悬一线的少年。少年眼中那刻骨的仇恨、绝望和野兽般的求生欲,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他连日来因“江妍有孕”而升起的隐秘喜悦,刺得他心脏一阵紧缩。

他认得那双眼睛。很多年前,在姑苏叶氏尚未起兵时,他随父亲微服游历,在某个被贪官污吏盘剥殆尽、易子而食的村庄废墟上,也见过类似的眼神。那是被逼到绝境、失去一切后,只剩下纯粹毁灭与挣扎的眼神。

“阿肃说得对。”叶苑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地污秽,非我辈久留之所。走!”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场中几乎要被妖熊甩下来、却依旧死死咬着对方脖颈的阿术,那少年布满血污和仇恨的脸,深深印入他的脑海。

叶苑转身,不再看那血腥的斗兽场,率先向外走去。叶肃和几位仙门子弟立刻跟上,脸上都带着解气和鄙夷。留下那几个凡俗世家子弟面面相觑,脸色尴尬又有些不服。

然而,就在叶苑即将走出贵宾席通道的瞬间,场中异变陡生!

“嗷——!”铁背妖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脖颈处被撕开一个巨大的血口,鲜血如泉涌出。而阿术,也被巨大的力量甩飞出去,重重砸在坚硬的石壁上,发出一声闷哼,蜷缩在地,生死不知。但他染血的嘴角,似乎咧开一个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狰狞的弧度——像是胜利,又像是嘲讽。

这惨烈的一幕,让全场瞬间寂静,随即爆发出更狂热的欢呼。

叶苑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但宽阔的肩背瞬间绷紧,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沉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仿佛看到了瀚海的风雪,听到了部落的哭嚎,感受到了那少年刻骨的恨意。这京都的繁华,东宫的“喜讯”,在这血淋淋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讽刺。

“殿下?”叶肃察觉到他气息不对,担忧地唤了一声。

“……无事。”叶苑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涌,迈步继续向外走去,步伐却比来时沉重了千百倍。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离开的刹那,蜷缩在血泊中的阿术,艰难地抬起眼皮,那双如同淬了毒、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穿过喧闹的人群,死死地、精准地钉在了叶苑那身靛青锦袍上绣着的、代表着姑苏叶氏皇族的、独一无二的龙纹暗绣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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