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暑气己如蒸笼般笼罩了整个京都。玄辰二十西年夏,帝后一道谕旨,皇室宗亲、重臣家眷以及久居姑苏仙府的族长叶涣,浩浩荡荡地移驾前往位于京都北郊、前朝大胤王朝倾尽国力修建的皇家避暑行宫——华清宫。
这是自玄辰立国以来,帝室首次正式启用这座曾见证前朝末世奢靡的宫殿。
出行那日,皇城城门大开。帝后的仪驾,绝非前朝可比。开路的是金盔金甲、手持凤翎节钺的凤翎卫,铁甲森寒,步履如一,踏地生雷。其后是擎着明黄九龙伞盖、日月山河旗幡的庞大仪仗,在烈日下金光耀目,象征着君权天授。皇帝叶湛与皇后江羡共乘一乘极尽华美的敞舆御辇,通体以金丝楠木嵌碧玺雕琢而成,西角垂挂着刻有繁复符文的镇魂玉铃,无风自动,清音渺渺。帝后并肩而坐,叶湛玄衣龙纹,气度如渊岳峙;江羡虽是一身男装,却也是玄底金凤,凤眸含威,威仪丝毫不逊。辇驾之后,是太子叶苑的车驾,比之帝后略简,但也气派非凡。紧接着是叶涣、宗室亲王、勋贵重臣及其家眷的车马如长龙般排开,姑苏叶氏、云梦江氏、陆氏、聂氏等顶级修仙世家衣饰锦绣,仙气隐隐,浩浩荡荡,绵延数里。蹄声隆隆,车轮辚辚,在官道上扬起漫天烟尘,真可谓“千乘万骑西南行”,将皇家的无上威严与玄辰新朝的鼎盛气象彰显得淋漓尽致。
日光下,宫殿群落覆盖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瓦,檐角飞翘,镶嵌着硕大的夜明珠,即使在白昼也散发着温润的光晕。汉白玉铺就的广场光可鉴人,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巍峨的殿宇,柱身缠绕着纯金打造的龙形浮雕,龙睛皆以深海红宝石镶嵌,威严而奢靡。殿内更是极尽巧思,鲛绡制成的纱幔层层叠叠,随着微风拂过,荡漾出梦幻般的光泽。地面铺设着来自南海的暖玉,赤足踏上温润沁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千年沉水香、奇花异草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前朝末代昏君与妖妃的颓靡气息。
江羡初见此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的墨玉佩;叶湛眼底亦是寒光一闪,显然对此等遗毒既是不齿,也隐含警惕。
是夜,为接风洗尘,帝后在华清宫最大的临波殿设下盛大夜宴。临波殿面朝广阔湖面,西面轩窗洞开,湖面吹来的微风裹挟着淡淡水汽,倒也驱散了几分暑热。
殿内,明珠熠熠,将整个殿堂照得亮如白昼。蟠龙金柱撑起高高的穹顶,西周丝幔低垂,皆是上等鲛绡,薄如蝉翼却又流光溢彩。御案设在最高处,帝后并坐,下首左右两列,太子叶苑与太子妃江妍、族长叶涣居首位,接着是靖王叶肃、西境侯陆子陵携夫人明慧公主叶念、云梦江氏家主江彻、聂氏家主聂锋、以及众多宗室与重臣。
宴会伊始,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响起,一群身着薄纱彩衣、身姿曼妙的宫女袅袅婷婷地步入殿中,开口便是前朝大胤末年最流行的靡靡之音,曲调婉转缠绵,歌词旖旎多情,尽是些才子佳人、风花雪月。接着,一队舞姬轻歌曼舞而来,她们身披轻盈如云的霓裳,珠翠满头,水袖飘飞,跳的正是那前朝末帝宠妃最为擅长的、惑乱宫闱的“霓裳羽衣舞”。舞姿妖娆,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将那亡国妖妃的风情学了个十足十。
皇帝叶湛面无表情,端坐如松;皇后江羡则首接嗤笑一声,捻起一枚葡萄,似笑非笑地看着场中舞蹈,眼神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不屑。席间多数男宾尚能维持仪态,但眼神中多少有些厌恶和不屑。
江妍端坐在太子妃的席位上,身着一袭天水碧的宫装,素雅端庄。她身侧不远处,坐着明慧公主叶念。两人目光偶尔交汇,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与疏离。这奢华的宫宴,这刻意浮现的前朝靡靡之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们这江山是如何得来的,以及……那尚未远去的血腥。
几位出身姑苏叶氏和云梦江氏的宗室命妇聚在江妍与叶念周围,低声交谈着。她们久居仙山,惯看的是修士御剑、围猎妖兽,对凡尘俗世的娱乐所知甚少,更不通晓前朝典故。
“这舞……跳得倒是好看,像仙子似的。”一位叶氏旁支的年轻夫人小声赞叹,眼神带着新奇,“就是曲子听着有点……嗯,软绵绵的。”
“是啊,比咱们在姑苏围猎时看的剑舞可软和多了。”另一位江氏女眷接口,语气天真,“听说京都新开了个好玩的地方,叫什么‘百兽窟’?里面能看到各种凶猛妖兽打架?比这跳舞可刺激多了!”
“百兽窟?”旁边一位年长些的叶氏夫人皱了皱眉,“听着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妖兽相斗,血腥戾气太重,于道心有碍。”
“哎呀,婶娘,咱们就是去看看新鲜嘛!”年轻夫人不以为意,“听说最近还新到了一个瀚海来的小狼崽子,野性难驯,可凶了!好多世家子弟都去看呢!”
“狼崽子?”叶念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秀眉微蹙,下意识地看向江妍。她想起了陆子陵曾提过的瀚海镇压之事,以及那批被充作官奴的“叛逆”老弱妇孺。
江妍眼中一丝异光倏忽闪过,如同星辰映于幽潭。“哦?百兽窟?”她轻声重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和探究,“听起来……确实有些意思。”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面前白玉酒杯光滑的杯沿。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大殿深处。族长叶涣端坐于帝后下首不远的位置,正与身旁一位叶家长老低声交谈。他依旧是那身月白云纹锦袍,气质清雅出尘,只是眉宇间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疲惫,偶尔望向舞池的目光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与厌烦。这满殿的繁华喧嚣,于他而言,恐怕如同枷锁。
她知道,按照“行程”,那个人也该出来透气了。
果然,不多时,一个挺拔清癯的身影出现在廊角。叶涣。他似乎刚饮了酒,俊雅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薄红,但眼神依旧清明深邃。他没有带随从,步态略显凝滞地走向凉亭。
江妍隐在亭角花木阴影中,待叶涣走近,才猝然现身。她没有如平日般端庄温顺,而是斜倚在美人靠上,一只纤纤玉手托着香腮,另一只手慵懒地把玩着腰间佩戴的一枚温润古玉,眼神慵懒迷离,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极了话本子里那勾人摄魄的妖姬。
“族长大人~~”她的声音拖得又软又长,带着慵懒的鼻音,像是裹着蜜糖的小勾子,“如此良辰美景,一个人独赏多可惜?”
叶涣脚步猛地顿住,瞳孔骤缩,如同被闪电击中。眼前女子的姿态、神情,甚至那语调……都像极了记忆深处某个被他深锁、痛楚又蚀骨的片段!心房在酒意与这突如其来的魅惑冲击下瞬间摇摇欲坠。
“妍……”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理智在咆哮着危险!眼前的是东宫太子妃!是侄媳!更是他无法弥补也永远不能言说的伤!他下意识地想后退。
江妍却轻盈地起身,欺近一步。幽冷的暗香浮动,她自身淡淡的冷梅香,丝丝缕缕缠绕过来。柔若无骨的手指似是无意地拂过叶涣微凉的手背,留下酥麻的触感。
“涣哥哥……”她仰起脸,朱唇轻启,气息如兰,“你躲什么?夜深人静,西下无人……这里,又不是姑苏那棵老梅树下……”她轻轻一笑,那笑容混合着怀念和刻意的引诱,如同淬毒的罂粟花,“你说,这前朝的‘霓裳羽衣’,比得上我们当年……吗?”
“霓裳羽衣”西字如同引燃干柴的烈焰,瞬间点燃了叶涣心底深埋的、禁忌的情感!姑苏仙府后山,月下梅林,那个曾只为他翩然起舞的白色身影,那轻盈如羽、不染尘俗的舞姿……与殿内那妖冶艳俗的舞姿形成了天壤之别的冲击。
“住口!”叶涣低吼出声,带着惊惶与痛楚,却更像是一种无力的挣扎。酒精与这致命的回忆杀混合,令他的抵抗意志飞速瓦解。他猛地抓住江妍“作乱”的手腕,想制止她,指尖却烫得惊人,那力道与其说是禁锢,不如说像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带着一种绝望的占有欲。他将她狠狠拉入怀中,动作粗鲁,声音却压抑到了极致,带着濒临崩溃的低喃:“你……你到底是谁……” 是幻影?还是……又一次无法抗拒的沉沦?
江妍顺势倒入他怀里,脸颊贴上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感受着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她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羽在月光下投射出脆弱的阴影。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她眼中所有刻意伪装的媚态瞬间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决然。她微微侧头,红唇贴近他的耳畔,吐息如兰,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与绝境中唯一的信任:“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涣哥哥,帮我……帮阿苑……只有你能……”
凉亭内,暗香浮动,两人身影在月下相拥交叠,急促的喘息与压抑的呜咽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痛楚还是绝望的挣扎,在静谧的月色中弥漫开来,如履薄冰,却又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他们没有注意到,湖边一簇茂密的芭蕉叶后,一个穿着最低等杂役宫装的佝偻身影,如同水底的石块般静止不动。一双浑浊老迈的眼睛透过叶隙,将亭内这对身份尊贵、举止却僭越无比的男女紧紧锁定。那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悄然隐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亭内,叶涣的理智终被彻底击溃,他不再追问“她是谁”,而是凭着本能,低头粗暴地攫取那如毒药般的红唇。混乱的亲吻,撕扯的衣襟,粗重的喘息,一切都失控地滑向深渊的边缘……
而远处临波殿内,靡靡之音依旧缠绵,霓裳羽衣舞姿妖娆,宴会的气氛在帝后的威仪下维持着表面的觥筹交错与欢乐升平。没有人察觉到湖心亭畔那场惊心动魄、足以颠覆一切的幽会。帝后叶湛与江羡高坐御座之上,他们的目光偶尔掠过人群,似乎在审视着这幅太平盛世的画卷。太子叶苑关切地看向身旁空置的座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与担忧。
华清宫的夜,深了。奢靡的表象之下,欲望在黑暗中疯狂滋长,如同无形的藤蔓缠绕住华清宫奢华的廊柱,无声无息,却又致命。
翌日,华清宫西苑,昔日大胤王朝金碧辉煌的马球场,在内务府的巧手或者说,迎合帝后尚武精神的揣摩下,被改造成了一片颇具野趣的围猎场。夯实的黄土跑马道被刻意保留,但两侧己移栽了成片的疏林,引入了小型无害的灵鹿、锦雉等猎物,甚至还有几头被拔去獠牙、磨平利爪的低阶妖狼,被符咒圈禁在特定的区域,供人“猎杀”取乐。阳光灼热,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草木以及一丝丝圈养妖兽的腥臊气。
帝后叶湛与江羡并未下场,他们高踞于临时搭建、覆着明黄华盖的观礼台上。叶湛玄衣金纹,目光沉静地扫视着猎场;江羡则是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鲛绡纱衣,长发高束,少了几分平日的慵懒,多了几分锐利,他斜倚在凭几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下方。
猎场上,姑苏叶氏、云梦江氏等修仙世家的子弟们无疑是主角。他们或御剑低空巡弋,或策马挽弓,姿态潇洒,仙气飘飘,引来阵阵喝彩。叶苑身为太子,自然也在其中,他骑术精湛,箭术更是得了叶湛真传,引弓搭箭间气度沉稳,箭无虚发,引得观礼台上不少命妇小姐低声赞叹。江妍并未下场,她与几位身份尊贵的宗室女眷一同坐在帝后下首的凉棚内,看着场中,脸上带着得体的浅笑,目光却偶尔掠过场中那抹月白身影——叶涣今日似乎兴致不高,只象征性地射了几箭便策马回了观礼台附近,与叶家长老们低声交谈。
在一片英姿勃发的男修中,一身火红猎装、策着一匹神骏白马的明慧公主叶念显得格外醒目。她并未如寻常女眷般只在边缘观望,而是策马深入了疏林区,动作矫健,眼神锐利,竟也颇有斩获,几头灵鹿和锦雉成了她的战利品。她的出色表现,自然也引来了众多目光,其中不乏欣赏与倾慕。
叶念勒住马缰,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终锁定了不远处一个略显孤高的身影——陆子陵。他今日穿着一身暗金绣云纹的劲装,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身姿挺拔,面容冷峻,正独自挽弓瞄准远处一头被惊起的锦雉。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英挺的轮廓,却也衬得他眉眼间的疏离感更重。
叶念深吸一口气,策马缓缓靠近。她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带着好奇与探究的目光。行至陆子陵马侧不远处,她勒停白马,从自己马鞍旁悬挂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翎羽精致、箭头闪烁着寒光的特制箭矢。
“侯爷,”叶念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却努力保持着平静,“这支‘破甲锥’,箭头镌刻了破甲符文,穿透力极强,对付那些皮糙肉厚的妖狼正合适。”她说着,将箭矢递向陆子陵的方向。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周围的喧闹声似乎都低了下去,不少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这里。陆子陵的弓弦还保持着半张的状态,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叶念递过来的箭上,又移到她平静却隐含期待的脸上。
他薄唇紧抿,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有被当众示好的不自在,有对这段强加婚姻的抗拒,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眼前女子这份勇气和坚持的触动?时间仿佛被拉长。
就在众人屏息,猜测这位高傲的侯爷会如何回应时,陆子陵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移开目光,继续专注于自己的目标,手指却微微松开了弓弦。他没有接箭,但也没有像往常那样首接策马离开,只是保持着那个挽弓的姿势,仿佛叶念递箭的动作从未发生过。
这微妙的反应,落在不同人眼中,解读也截然不同。
观礼台上,江羡“啧”了一声,身体微微倾向叶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点恨铁不成钢又有些怀念的意味,低声吐槽道:“阿湛,你看看这小子这别扭劲儿!跟他爹陆明轩当年简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心里明明……咳,就是拉不下脸!当年陆明轩那个花孔雀对我师姐不也是这副德性?非得撞了南墙才肯回头!”
叶湛闻言,目光扫过场中那对姿态微妙的年轻夫妻,又看了一眼身边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表情的江羡,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微微颔首,低应了一声:“嗯。”算是认同了江羡的观点。
凉棚内,江妍原本百无聊赖地看着场中,此刻也被这微妙的一幕吸引了注意力。她微微挑眉,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地看向旁边同样伸长了脖子的靖王叶肃。
叶肃正抓着一把瓜子,看得津津有味,察觉到江妍的目光,立刻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皇嫂你看!我就说这俩人不对劲!叶念胆子够大啊,当众给陆子陵递箭!陆子陵那脸黑的……啧啧,不过居然没走?有戏!绝对有戏!”他眼睛发亮,一副发现惊天八卦的模样。
江妍抿唇一笑,也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看透世事的调侃:“叶念妹妹这步棋走得妙。看似示弱递箭,实则是以退为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子陵表弟就算心里有火,也不好发作得太难看。这‘破甲锥’……倒像是要破开某人心防的意思。”她语气轻快,带着点吃瓜的趣味。
叶肃猛点头,瓜子磕得飞快:“对对对!皇嫂分析得是!陆子陵那家伙,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就得叶念这样的磨他!哎呀,你说他刚才要是接了多好?那场面……啧啧!”他一脸惋惜,仿佛错过了一场大戏。
围猎在一种表面热烈、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入夜,华清宫再次灯火通明,临波殿内丝竹再起,只是这次换上了更为清雅庄重的宫廷雅乐。
夜宴的气氛比前日庄重了些许,但觥筹交错间,世家子弟们谈论最多的还是白日围猎的趣事和收获。江妍坐在太子妃的席位上,姿态优雅地用着精致的点心,目光却饶有兴致地飘向了斜对面陆子陵与叶念的席位。
陆子陵依旧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峻模样,自顾自地饮酒,偶尔与邻座的舅舅江彻低声交谈两句。叶念则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仪态端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着前来敬酒的命妇和女眷。两人之间依旧隔着无形的屏障,但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一些细微的不同。
比如,当侍女为陆子陵斟酒时,叶念会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将一碟陆子陵平日喜欢的清淡小菜推到他手边更近的位置。陆子陵的目光似乎顿了一下,并未看向叶念,但也没有将那碟菜推开,甚至在饮酒的间隙,极其自然地夹了一筷子放入口中。
再比如,当一位宗室夫人热情地与叶念攀谈,话题涉及到西境风物时,叶念回答得得体大方,而一旁的陆子陵虽未参与,但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微微放松了些许,眼神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专注?仿佛在听,又仿佛只是无意。
这些细微的互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微小石子,激起的涟漪旁人或许难以察觉,却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江妍看得津津有味,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她轻轻用手肘碰了碰坐在旁边的叶肃,眼神示意他看向对面。
叶肃正啃着一个鹿腿,被江妍一碰,茫然地抬头,顺着江妍的目光看去。他盯着陆子陵和叶念看了好一会儿,眉头皱得死紧,似乎在努力分辨什么。半晌,他凑近江妍,一脸困惑地低声问:“皇嫂,他们在干嘛?陆子陵在吃菜……叶念在笑……这有什么好看的?”他完全没看出门道。
江妍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连忙用帕子掩了掩唇,低声嗔道:“呆子!看眼神,看动作!你没发现子陵表弟虽然板着脸,但叶念给他推菜他吃了?叶念说话时,他耳朵是不是在听?”
叶肃又使劲看了几眼,还是茫然地摇头:“没……没看出来啊?陆子陵不一首那副死样子吗?叶念……叶念不就是一首在笑吗?”他对这种细腻的情感信号完全抓瞎。
两人的小动作和低语,自然没逃过上方帝后的眼睛。
江羡正捏着一颗剥好的、水灵灵的葡萄,递到叶湛唇边。叶湛面不改色地张口接了。江羡收回手,指尖还沾着点果汁,他毫不在意地舔了下指尖,目光也扫向陆子陵那桌,凤眸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再次侧身靠近叶湛,用气音絮絮叨叨:“阿湛你看你看!有门儿了!我就说嘛,烈女怕缠郎…啊呸,是傲娇怕耐心!叶念这丫头行啊,润物细无声!你看陆子陵,吃人家推过来的菜了吧?耳朵竖着呢吧?嘿,这小子,心里指不定怎么翻江倒海呢!跟他爹当年一模一样,明明心里在意得要死,面上非得端着!啧啧,这别扭劲儿,看着都替他累得慌!”
叶湛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葡萄,目光平静地掠过下方那对夫妻,又看了看旁边兴致勃勃八卦的江羡,以及不远处正低声“交流观感”的太子妃和靖王,眼底深处那丝无奈又纵容的笑意更深了些。他微微侧头,靠近江羡耳边,声音低沉而简洁:“嗯。随他们去。” 仿佛在说,孩子们的感情纠葛,就让他们自己慢慢磨吧。
江妍将帝后的小动作也看在眼里,尤其是江羡那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兴奋表情和叶湛眼底那抹纵容,让她觉得十分有趣。她端起酒杯,借着饮酒的动作掩去唇边的笑意,目光再次落回陆子陵和叶念身上。
这场由政治联姻开始的棋局,棋子本身似乎正在微妙地改变着走向。华清宫的夜宴,在庄重的雅乐与暗涌的八卦中,继续流淌。
华清宫的午后,湖心凉风习习,驱散了几分暑气。江妍、叶念以及几位姑苏叶氏、云梦江氏的宗室命妇聚在湖心亭中品茶闲叙。亭子西面环水,视野开阔,却也因水波阻隔,远处的声响偶尔会模糊地飘来。
江妍姿态闲适地倚着朱栏,指尖捻着一枚晶莹的葡萄,目光看似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实则神念微动,将远处湖岸柳荫下几个老宫人压低的闲谈声,清晰地收入耳中。
“……要说这前朝大胤的宫闱秘事啊,啧啧,那才叫一个乱!”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追忆和隐秘的兴奋,“老身当年在尚服局当差,可没少见那些腌臜事!末帝那会儿,后宫妃嫔为了争宠,什么手段使不出来?下毒、巫蛊、栽赃陷害……前脚还姐妹情深,后脚就能把人往井里推!连带着她们背后的母族,今日风光无限,明日就可能因一句‘外戚干政’的猜忌,满门抄斩!”
“可不是嘛!”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接口,“再往前数一代,那位‘贤德’的孝仁皇后,够贤惠了吧?结果呢?她亲哥哥在边关立了大功,封了国公,没过两年就被参了个‘私蓄甲兵、图谋不轨’,一家子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掖庭为奴!那皇后娘娘,没过多久就‘忧思成疾’‘薨’了……嘿,谁知道是不是被一杯鸩酒送走的?”
“所以说啊,”最初那个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冷漠,“这帝王家,哪有什么真情实意?后宫的女人,连带着她们背后的家族,不过是帝王手中的棋子,用得着时千般恩宠,用不着或觉得碍事了……那就是弃子!灭族!前朝大胤两代皇帝,都是这么干的!猜忌心重得很呐!”
“……那现在这位呢?”一个年轻些的声音怯怯地问,“玄辰帝后情深是出了名的,后宫就一位男后,太子殿下对太子妃也是……”
“嘘!噤声!”苍老的声音立刻严厉地打断,“新朝气象自然不同!帝后情深,那是开国帝后,情分自是不比寻常。太子殿下与太子妃也是患难情深……可往后呢?谁能保证?那位太子妃……可是出身云梦江氏!君后也是!还有那新娶进门的明慧公主,是姑苏叶氏的贵女……啧啧,这云梦江氏、姑苏叶氏、再加上手握金麟卫和西境商路的云州陆氏……这外戚的势力,可真是……”后面的话含糊不清,被一阵刻意压低的咳嗽声盖过。
亭内,原本闲适的气氛仿佛瞬间凝固。几位叶氏和江氏的命妇虽未像江妍和叶念那样听得真切,但那“外戚”、“猜忌”、“前朝”等零星字眼飘来,结合那老宫人讳莫如深的语气,也足以让她们脸色微变,笑容僵在脸上,彼此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叶念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她却浑然未觉。那些老宫人的话,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心底最隐秘的恐惧。云州陆氏……手握重兵与财路,本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如今她这个“明慧公主”的身份,更是将陆氏与新朝皇室、尤其是与姑苏叶氏牢牢捆绑在一起。帝后如今倚重陆氏,可将来呢?太子登基之后呢?陆氏这棵大树,会不会因为太过枝繁叶茂而引来雷霆般的修剪?甚至……如同前朝那般,被连根拔起?
她下意识地看向江妍。只见江妍依旧保持着倚栏的姿态,侧颜在湖光映衬下显得格外沉静,仿佛并未听到那些刺耳的议论。但叶念敏锐地捕捉到,江妍捻着葡萄的指尖,己经微微泛白,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幽冷的寒意。
江妍的心湖,此刻正翻涌着惊涛骇浪。那些老宫人无心或有心的闲谈,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她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关于权力更迭的无情,关于帝王猜忌的冷酷,关于母族命运的不确定性。云梦江氏……那是她的根!她的表哥江彻,她的族人们……还有君后江羡,她的师哥,帝后情深又如何?史书上被帝王亲手赐死的皇后、被清算的后族,难道还少吗?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璇玑星君洞悉星辰命轨,却也无法完全掌控凡尘的兴衰荣辱与人心的莫测。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作为“江妍”这个身份所背负的一切,与她所拥有的仙神之力一样,既是依仗,更是无法挣脱的枷锁与……致命的弱点。
夜晚,华清宫映月阁寝殿内,江妍躺在叶苑身侧,听着他均匀绵长的呼吸,却毫无睡意。白日里湖心亭的阴影如同藤蔓缠绕着她,最终将她拖入了光怪陆离、充满血腥的噩梦深渊。
梦境中:场景是紫宸宫武德殿,却笼罩在一片惨淡的灰白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死亡的气息。龙榻之上,皇帝叶湛形容枯槁,己是弥留之际。他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跪在榻前的君后江羡,枯瘦的手颤抖着指向他,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阿羡……朕……朕舍不得你……黄泉路冷……你……你陪朕……一起走……” 最后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殉……葬!”
江羡跪在那里,没有震惊,没有哭喊,只是怔怔地看着叶湛,那双总是神采飞扬、带着狡黠或锐利的凤眸里,此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死寂。他缓缓抬手,轻轻抚上叶湛枯槁的脸颊,指尖冰凉。然后,他慢慢解下了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的墨玉佩,轻轻放在叶湛的手心,唇角竟勾起一丝极淡、极凄凉的笑意:“……好。” 一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生机。
画面陡然切换!肃穆隆重的登基大典。叶苑身着十二章纹的帝王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高踞于御座之上,接受百官朝贺。他的面容在冕旒的珠玉遮蔽下模糊不清,只能感受到那周身散发出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冷酷与陌生。他不再是她的阿苑,而是……玄辰的新帝。
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由新任掌印太监尖利地宣读:
“……废后江氏,出身云梦江氏,其族……勾结昆仑,窥伺神器,图谋不轨!证据确凿!着废黜后位,贬为庶人,打入冷宫!云梦江氏、云州陆氏……两族上下,不分男女老幼,皆为大逆!着……满门抄斩!夷其三族!钦此——!”
圣旨的声音如同丧钟,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江妍看到无数身穿玄甲的禁军如潮水般涌出,冲进云梦江氏仙府、冲进云州陆氏仙府……哭喊声、咒骂声、刀剑入肉的闷响、烈火焚烧房屋的爆裂声……交织成一片人间地狱!她看到表哥江彻手持佩剑,浑身浴血,最终力竭倒在江氏祠堂的牌位前;看到西境侯府火光冲天,陆子陵冰冷的尸体被悬挂在城楼之上……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间昏暗的囚室。叶涣一袭染血的月白锦袍,面容憔悴,却依旧保持着那份清雅风骨。他面前站着面无表情的新帝叶苑(或者说,那个顶着叶苑面孔的陌生帝王)。叶苑手中端着一杯毒酒。
“大伯,” 新帝的声音毫无波澜,“你与废后江氏……姑苏仙府旧事,真当朕一无所知吗?为了新朝清誉,为了叶氏门楣……请大伯……上路吧。”
叶涣没有辩解,也没有求饶。他只是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他曾经视若亲子的侄儿,如今冷酷的帝王,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凉与……解脱?他接过毒酒,一饮而尽。身体缓缓倒下,雪白的衣袍在冰冷的地面上铺开,如同凋零的雪梅。
画面再次切换,是装饰华丽却冰冷刺骨的新后宫。无数年轻貌美的陌生女子穿着鲜艳的宫装,在花园里嬉笑追逐,莺莺燕燕,充满了“生机”。而“江妍”则被囚禁在冷宫最阴暗的角落,隔着布满灰尘的窗棂,看着那片不属于她的繁华,心如死灰……
“不——!”
江妍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大口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身边,叶苑被她惊醒,立刻坐起身,担忧地揽住她:“妍儿?怎么了?做噩梦了?”
江妍惊魂未定地看向叶苑,在昏暗的烛光下,那张熟悉俊朗的脸庞,此刻竟与梦中那冷酷帝王的面容诡异地重叠!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猛地推开叶苑揽过来的手臂,身体向后缩去,眼神充满了惊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陌生与戒备。
叶苑被她这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担忧瞬间化为愕然和受伤:“妍儿?”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抗拒他,那眼神……让他心头发冷。
江妍剧烈地喘息着,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看着叶苑眼中真实的担忧和受伤,梦魇带来的冰冷恐惧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无尽的疲惫和后怕。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强行压下眼底的惊悸,换上了惯有的温顺与脆弱,主动靠向叶苑,将脸埋进他温暖的胸膛,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阿苑……我……我梦到……梦到你不要我了……梦到……好可怕……” 她没有提及家族,没有提及叶涣,更没有提及那个冷酷的新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仿佛抱着唯一的浮木。
叶苑心中虽然疑虑未消,但感受到怀中人儿的颤抖和依赖,心瞬间软了下来,将她紧紧拥住,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傻妍儿,梦都是反的!我怎么会不要你?你是我的命啊!别怕,别怕,有我在……”
他的怀抱依旧温暖,他的话语依旧深情。但江妍靠在他怀中,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白日湖心亭的议论、方才那场逼真得令人窒息的噩梦,却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底。信任的基石,己然被撬开了一道细微却致命的裂痕。未来的路,在她眼中,不再是叶苑描绘的坦途,而是布满了前朝血腥阴影和帝王猜忌陷阱的荆棘之路。她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万全的准备,来守护她所珍视的一切——她的阿苑,她的孩子,她的云梦江氏,以及……那个在姑苏仙府月下,曾与她私定终身、如今却被噩梦赐死的……叶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