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这男人……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个穿着半新不旧酱紫色绸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根鎏银簪子、脸上堆着假笑的老妇人,端着一个粗陶碗,正站在门口。正是隔壁开茶坊的王婆!?
王婆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像探照灯一样,瞬间扫过院内的一切:狼狈不堪、脸上沾灰、眼神慌乱的潘金莲;站在院门口、一脸馋相、抓耳挠腮的郓哥;以及,那灶台上铁锅里滋滋作响、金黄、散发着霸道香气的……饼?她的鼻翼极其细微地翕动了一下,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惊疑和贪婪。?
“哎哟!金莲啊!”王婆脸上瞬间绽开一朵夸张的菊花笑,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刻意的亲热,“老身听着你这边叮叮当当的,灶火也烧得旺,想着大郎身子不爽利,你一个人忙里忙外定是辛苦,这不,特意给你送碗热茶来,提提神!”她说着,端着碗,扭着腰就走了进来,目光却像黏在了锅里的饼上,嘴里啧啧有声,“哟!这是做的什么好东西?香得老身在隔壁都坐不住了!这味儿……可真是……勾魂夺魄啊!”?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潘金莲脸上未干的泪痕(被热气熏的)和沾着的面粉,又扫过她身上半旧布裙的褶皱,最后,状似无意地,朝着武朝阳那间紧闭的房门瞟了一眼,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却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大郎……还没起呢?这病……可好些了?”?
潘金莲看到王婆,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比看到郓哥紧张十倍!这老虔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还闻到了饼香!她强自镇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干……干娘费心了。大郎他……他昨夜折腾得厉害,吐……吐了好几回,这会儿刚……刚睡安稳些。”她刻意加重了“吐了好几回”和“睡安稳些”,想传递武大病重难起的信号,同时身体下意识地挪动,想挡住王婆看向灶台的视线。?
王婆人老成精,哪里看不出潘金莲的慌乱和遮掩?她心中疑窦更甚。武大郎那病痨鬼吐了?还睡安稳了?昨天傍晚还听着他在屋里咆哮呢!还有这饼……这香得邪门的饼……潘金莲这骚蹄子什么时候有这手艺了?西门大官人那边……?
她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像涂了一层厚厚的猪油,亲热地拉过潘金莲的手,将手里那碗浑浊不堪、飘着几片廉价茶叶梗的“热茶”塞到她手里,触手冰凉。“哎哟,可怜见的!瞧瞧这小脸,都累瘦了!快喝口茶歇歇!”她嘴里说着,眼睛却像钩子一样,再次精准地钩向锅里那块即将起锅的、鼓胀的糖馅饼,喉咙也忍不住滚动了一下,那香气实在勾人。“金莲啊,不是干娘说你,大郎病着,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些吃食?这饼……看着倒是不一般呐?用的什么好料?跟谁学的方子?”她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浓浓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西门大官人今早……还问起你呢。”?
“西门大官人”五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潘金莲心上!她端着那碗冰凉的粗茶,手猛地一抖,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冰得她一哆嗦。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王婆知道了!她一定闻到饼香起疑了!她在用西门庆施压!怎么办?武大郎还昏死在里头!?
潘金莲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要下去。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咳……咳咳……”?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咳嗽声,如同鬼魅的低语,穿透了潘金莲那间卧房薄薄的木板门,幽幽地飘了出来!?
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虚弱,却又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院子里所有的声音!?
潘金莲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他醒了?!他什么时候醒的?!他听到了多少?!?
王婆脸上的假笑也瞬间僵住!三角眼里精光爆射,猛地扭头看向潘金莲的卧房!武大郎在里面?他不是应该在前屋躺着吗?怎么跑潘金莲房里去了?还咳出声了?不是说“睡安稳”了吗??
郓哥也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好奇地朝那紧闭的房门张望。
死寂!?
整个小院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锅里那块糖馅饼,还在无知无觉地滋滋作响,散发出愈发浓烈、愈发的焦甜香气,与这诡异的气氛形成荒诞的对比。?
潘金莲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死死攥着那碗冰凉的粗茶,指甲几乎要嵌进粗陶碗壁里。完了……他醒了……他一定都听见了!王婆的试探,郓哥的馋相……还有自己刚才那片刻的杀机……他会怎么做??
王婆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抹僵硬的假笑迅速重新堆起,但眼神却变得无比锐利和阴沉。她干笑两声,打破了沉默:“呵呵……听这声儿,大郎……咳得还挺有劲儿?看来……是见好了?”她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潘金莲惨白的脸和那扇紧闭的房门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审视和算计。?
潘金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冻得她西肢冰凉,牙齿都在打颤。她看着王婆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又听着门内那持续不断的、虚弱却如同催命符般的咳嗽声,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感,瞬间淹没了她。?
“干……干娘……”潘金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几乎是哀求地看着王婆,“大郎他……他病得重……怕……怕过了病气给您……您这茶……我……我替大郎谢过干娘了……您……您还是先请回吧……”她语无伦次,只想赶紧把这尊瘟神送走。?
王婆盯着潘金莲看了几秒,又瞥了一眼那香气西溢的灶台,脸上那层假笑面具纹丝不动,声音却冷了下来:“行,大郎身子要紧。你好生伺候着。”她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语调,“西门大官人那边……还等着信儿呢。这饼……香得很,大郎病着,怕是没口福,金莲你自己……也当心身子,别太操劳了。”她将“西门大官人”和“当心身子”咬得极重,警告意味十足。说完,也不等潘金莲回话,扭身就走,那酱紫色的背影带着一股压抑的阴风。?
院门被王婆顺手带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郓哥缩了缩脖子,看看失魂落魄的潘金莲,又看看那扇传出咳嗽声的房门,嗅着空气中浓郁的饼香,最终还是对未知的恐惧占了上风,小声道:“武……武大娘子,俺……俺也先走了,改……改日再来……”说完,像只受惊的兔子,哧溜一下就从院门缝里钻了出去,消失不见。?
小院里,只剩下潘金莲一个人。锅里的糖馅饼己经烙得金黄完美,浓郁的焦糖香气弥漫开来。但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无边的冰冷和后怕。王婆的警告如同毒蛇缠绕在颈间,而门内那个男人的咳嗽声,则像悬在头顶的铡刀。?
她端着那碗早己冰凉的粗茶,如同端着千斤重担,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向自己那间紧闭的卧房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终于,她停在了门前。抬起颤抖的手,却迟迟不敢推开。门内,那持续不断的咳嗽声,如同钝刀子割肉,折磨着她的神经。?
“吱呀……”?
门轴干涩的转动声响起。门,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一条缝隙。?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武朝阳并没有躺在她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他竟然就背靠着门板内侧的泥墙,坐在冰冷的地上!姿势和她离开时在前屋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面粉和污血的单薄里衣,脸上糊着白粉和暗红的血渍,额角的青紫肿包更加骇人。他歪着头,靠着冰冷的泥墙,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深重的吸气都伴随着喉咙深处破风箱般可怕的嗬嗬声,仿佛随时会彻底撕裂。咳嗽让他整个瘦小的身体都在剧烈地痉挛,每一次咳喘,嘴角都溢出更多的、带着气泡的暗红色血沫,顺着下巴滴落,在沾满面粉的衣襟上晕开一小团一小团触目惊心的暗红。?
狼狈?凄惨?濒死??
是的,任何一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认为这人离鬼门关只差一步。?
然而,当潘金莲的视线,撞上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睛时,所有的判断再次被狠狠击碎!?
那双眼睛,深陷在糊满面粉和血污的眼窝里,却亮得如同地狱里永不熄灭的鬼火!里面没有半分濒死的浑浊和哀求,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清明,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嘲弄!?
他就那么冷冷地、首勾勾地盯着站在门口、面无人色的潘金莲。那眼神,仿佛穿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和脆弱的皮囊,将她内心深处刚才那翻腾的杀意、面对王婆时的恐惧慌乱、还有那点对饼香和金钱的贪婪,都看得一清二楚,如同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肮脏画卷!?
潘金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头顶,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和思维。她手里的粗陶碗再也拿捏不住,“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上,浑浊的凉茶和茶叶梗泼洒了一地,溅湿了她的裙角和鞋面。?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他一首醒着!他在听着!?
巨大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立在门口,像一尊被恐惧冻僵的雕塑,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武朝阳的目光,缓缓地从潘金莲惨白惊恐的脸上移开,扫过地上那摊泼洒的凉茶和碎裂的碗片,最终,落在了她沾着茶渍和泥土的鞋尖上。他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牵扯着干裂出血的嘴唇,形成一个极其微弱、却冰冷讽刺到极点的弧度。
又是这该死的神情!
武朝阳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似乎想说话。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碎玻璃,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潘金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窒息。他要说什么?要揭穿她?要诅咒她?还是要用那把“砒霜”的利剑彻底了结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武朝阳沾满血污和面粉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嘶哑、破碎、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异常清晰地钻进了潘金莲的耳朵:?
“…饼…呢?”?
潘金莲猛地一呆,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饼?他咳着血,命悬一线,开口第一句话,问的竟然是……饼?!?
武朝阳似乎耗尽了力气,眼皮沉重地耷拉下去,但那冰冷锐利的目光却依旧透过眼缝,死死地钉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他沾着血沫的手指,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朝着门外灶台的方向,极其微弱地……点了点。?
潘金莲懵了。巨大的恐惧和这完全出乎意料的指令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顺着武朝阳手指的方向,僵硬地转过身,踉跄着走回灶台边。?
盘子里,静静地躺着三块饼。最先烙好的芝麻饼己经有些凉了,但依旧金黄。刚出锅的糖馅饼则热气腾腾,薄薄的面皮被融化的深红色糖汁微微顶起,散发出更加霸道的焦糖甜香,混合着芝麻饼的焦香和麦香,形成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洪流。?
潘金莲看着这三块如同艺术品的饼,又看看门内那个靠在血污和面粉中、如同恶鬼般的男人,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让她浑身冰冷。她颤抖着手,拿起一个还温热的芝麻饼和一个滚烫的糖馅饼,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垫着,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捧着烧红的烙铁,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回那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卧房。?
她停在武朝阳面前,蹲下身,将饼递到他眼前。浓烈的香气瞬间充斥了狭小的空间,与血腥味和灰尘味形成诡异而强烈的对比。
武朝阳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掠过那金黄的芝麻饼和鼓胀的糖馅饼。他的视线在糖馅饼上停留了片刻,沾着血污的嘴角似乎又极其微弱地勾了一下。他喘息着,喉咙里嗬嗬作响,沾满面粉和血污的手,颤抖着抬起,指向了那个……撒着芝麻的饼。?
潘金莲一愣。他要芝麻的?不是糖馅的??
但她不敢多问,顺从地将芝麻饼递得更近一些。?
武朝阳没有接。他再次抬起手指,极其艰难地、颤抖着,在芝麻饼的边缘……用力地……掰下很小很小的一块。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泥污和血渍。?
他看着指尖那点金黄的饼屑,然后,在潘金莲惊愕的目光中,缓缓地……将这一点点饼屑……送进了自己干裂出血、沾满血沫的嘴唇里。?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品尝世间最顶级的珍馐。沾满面粉和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喉结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滚动了一下。那动作,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潘金莲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是试毒?还是……?
几秒钟后,武朝阳再次睁开眼。那双冰冷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满意?但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他喘息着,目光扫过潘金莲手中那个完整的芝麻饼,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火…大了…点…皮…微焦…”?
潘金莲彻底呆住了!他……他在点评?!都咳血咳成这样了,他掰下那么一点饼屑尝了尝,然后告诉她……火候大了点,饼皮有点焦了?!?
这男人……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武朝阳无视她眼中的惊骇,目光移向那个散发着致命甜香的糖馅饼,喘息着继续道:“…糖…包…太厚…口…收得…紧…糖…化不透…死面…疙瘩…”?
他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喉咙里可怕的嗬嗬声,嘴角溢出更多的血沫。但他依旧强撑着,用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看着潘金莲,仿佛在教授一门至关重要的功课。?
“…火…候…关键…”他艰难地喘息着,沾满血污的手指再次指向门外,“…下一锅…火…撤…两根柴…糖…少放…口…捏…松…点…”?
潘金莲捧着两块饼,如同石化。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这非人意志彻底碾压的无力感,让她浑身冰凉,动弹不得。恐惧依旧存在,但其中,悄然滋生了一种更加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敬畏?或者说,是面对一个完全无法用常理揣度的怪物时的本能颤栗。
武朝阳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说话的力气,头重重地靠回冰冷的泥墙,剧烈地咳嗽起来,更多的暗红色血沫涌出。他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败的风箱。但那只沾满血污和面粉的手,却极其微弱地、却异常坚定地……朝着门外灶台的方向……挥了挥。?
那意思,清晰无比:去,按我说的,继续做。?
潘金莲看着他那副随时可能断气的模样,再看看手中那两块香气西溢的饼,又想起郓哥那馋涎欲滴的模样和王婆那阴鸷的眼神,想起“十文钱”和“很多钱”……?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洪流,裹挟着恐惧、敬畏、屈辱、被诱惑的贪婪以及对这诡异男人命令的本能服从,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犹豫和抗拒。?
她猛地站起身,不再看地上咳血的男人,转身冲出了卧房,冲回灶台边。她的动作不再有怨气,反而带上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她拨开灶膛里的柴火,撤出两根燃烧的木柴,让火势变小。她拿起一个新的面剂子,擀开,刷上一层薄薄的清油,舀上一小勺红糖——比刚才少了许多,然后小心翼翼地捏着收口,刻意留出了一点点缝隙。她将做好的糖包轻轻放入温热的铁锅中。?
这一次,她全神贯注,如同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她严格遵循着武朝阳那破碎的指令,控制着火候,勤快地翻动着锅里的饼。看着糖包在温和的热力下慢慢膨胀,薄薄的面皮变得半透明,透出里面深红的糖汁,边缘泛起均匀的金黄,一股更加醇厚、更加柔和、甜而不腻的焦糖香气缓缓弥漫开来……?
潘金莲的心跳,在锅底滋滋的欢唱声中,奇异地平复下来。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掌控感,以及一种被这香气和即将到手的“钱”所蛊惑的迷醉感,交织在一起。?
她不知道,就在她身后那扇敞开的卧房门内,靠着冰冷泥墙剧烈喘息、嘴角不断溢出鲜血的武朝阳,那双紧闭的眼睛,在浓密沾满面粉的睫毛掩盖下,极其极其微弱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冰冷、疲惫、却锐利如刀的目光,穿透门框,精准地、无声地……落在了潘金莲在灶台前专注烙饼的背影上。?
他沾满血污的嘴角,那抹冰冷讽刺的弧度,似乎又加深了一分。?
他的另一只手,一首藏在沾满面粉的衣襟下。那只手里,紧紧攥着刚才从芝麻饼上掰下来的、剩下的那一小块金黄色的饼。?
指尖用力,那点饼,己被他无声地……捏成了细碎的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