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11月·上海
外滩的晚风,裹挟着黄浦江的湿气与咸腥,拂过“维多利亚号”邮轮巨大的白色船舷。汽笛低沉悠长,宣告着这艘远洋客轮结束了漫长的旅程,缓缓靠泊在十六铺码头。霓虹初上,将这座被称为“东方巴黎”的远东魔都,映照得流光溢彩,也映照出码头上的混乱、喧嚣与一种纸醉金迷下的浮华躁动。
李娉婷,站在头等舱甲板的栏杆旁,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熟悉的,是空气中弥漫的、属于大都会的独特气息——香水、汽油、汗水和某种无形的欲望混合的味道。陌生的,是随处可见的太阳旗和臂缠“宪”字的日本兵,是街头巷尾张贴的、印着“大东亚共荣”字样的刺眼海报,是行人脸上或麻木、或谄媚、或小心翼翼的复杂表情。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西式套裙,戴着宽檐纱帽,帽檐压得略低,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部分眉眼。颈间系着一条素雅的丝巾,遮掩住可能引人注目的伤痕。脸上薄施脂粉,唇色是柔和的豆沙红。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个刚从海外归来、带着几分书卷气、几分对故土变化的茫然、以及几分寻找新机会的期待的年轻女子。
这便是组织为她精心打造的角色“白薇”:父亲是早年在沪经商的广东商人,母亲早逝,幼时被送往法国里昂姑母处抚养求学,主修艺术史与法语文学。欧战爆发后,姑母病故,家道中落,不得不中断学业,辗转归国,试图在动荡的上海寻找立足之地。履历清晰,背景干净,带着“海归”的光环,却又透着家道中落的脆弱感,足以引起某些圈子的兴趣,又不会显得过于突兀。
“白小姐,船靠岸了,您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一个穿着整洁制服的侍应生恭敬地询问。
“白薇”回过神,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疏离的浅笑:“谢谢,都准备好了。”她的声音经过刻意的训练,带着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又夹杂着一点法语腔的尾音,听起来自然而独特。
行李很简单:一只半旧的硬皮衣箱,里面装着符合身份的衣物和几本法文书;一个精致的鳄鱼皮手袋。最重要的东西——那枚染血的校徽,被她用特制的丝绒小袋装好,缝在了贴身衬裙最内侧的暗袋里。它紧贴着肌肤,冰凉的触感在喧嚣的码头背景下,带来一种奇异的、穿越时空的镇定。
踏上码头坚实的水泥地,混杂着各种方言的声浪扑面而来。苦力、小贩、接客的、巡哨的日本兵、衣着光鲜的男女……构成一幅光怪陆离的浮世绘。李娉婷压下心头的悸动,努力扮演着一个初归故国、带着新奇与些许不适的归客。她拒绝了码头上殷勤招揽的旅馆掮客和黄包车夫,按照组织提供的地址,叫了一辆相对“干净”的祥生出租车。
“霞飞路,贝当公寓。”她用清晰的法语报出地址。这是组织为她安排的第一处落脚点,一个由同情革命的法国侨民夫人管理的、相对安全的公寓。
车子驶入夜色中的上海。霓虹灯将街道映照得如同白昼,橱窗里陈列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奢侈品,高档轿车穿梭不息。咖啡馆里飘出爵士乐,舞厅门口衣香鬓影。然而,在这浮华的表面之下,是随处可见的沙包工事、铁丝网,是宪兵队巡逻车刺眼的探照灯,是街头巷尾张贴的、印着“通缉抗日分子”的模糊照片——其中一张,虽然模糊,但那侧脸的轮廓,竟隐隐与她记忆深处的某个影像重合
李娉婷的心猛地一沉,王栋!他竟然把她的“通缉令”贴到了上海。看来,李家后巷和金汤街的恩怨,并未随着她的“消失”而结束,这个疯子,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手袋。上海,这汪洋大海,比她想象的更加凶险。暗礁密布,杀机西伏。
贝当公寓是一栋带有明显装饰艺术风格的六层建筑,闹中取静。房东杜瓦尔太太是一位头发花白、气质优雅的法国老太太,据说丈夫曾是法租界工部局的官员,己去世多年。她对“白薇”的到来表示了恰到好处的欢迎——带着法国式的礼貌,也带着一丝对落魄故人之女的同情。
“亲爱的白,欢迎回家。”杜瓦尔太太的汉语带着浓重的法语腔,她拥抱了一下“白薇”,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你的房间在三楼,朝南,可以看到一点花园。希望你会喜欢。”
房间不大,但布置得干净雅致,带着旧日的法式风情。一张铁艺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橱,还有一个小小的露台。站在露台上,可以看到楼下那个小小的、种着几株月季的花园,以及远处霞飞路上流动的车灯。
“谢谢您,杜瓦尔太太,这里很好。”白薇露出感激的笑容,将一个装着法式香皂和香水的精致小礼盒递给老人——这是融入的第一步,建立好感。
接下来的日子,白薇像一个真正的、家道中落的归国淑女一样,低调地生活着。她利用杜瓦尔太太的关系去法国总会办理了会员登记,在附近的法语书店流连,偶尔去圣心教堂做礼拜。她谨慎地接触着组织上提供的、蒋南星生前建立的几个外围联系点:一个在霞飞路开小画廊的犹太商人代号画眉,一个在工部局乐团担任第二小提琴手的俄国流亡者代号琴弦。每一次接触都极其短暂,使用特定的暗语和死信箱传递基础信息,确认安全,并逐步了解上海的最新动态。
画眉带来的是上海艺术圈和部分法租界上层的社交信息;琴弦则能提供一些工部局内部和日方对文化界渗透的情况。信息零碎,但如同拼图,慢慢勾勒出“鼹鼠”可能活动的轮廓——一个与日伪高层关系密切、热衷于附庸风雅、尤其喜爱西方古典音乐和沙龙聚会的神秘人物。
目标,渐渐清晰。但如何接近?一个初来乍到、毫无根基的白薇,如何能挤进那个戒备森严、充满了试探与陷阱的上流圈子?
机会,在一个微凉的初冬傍晚悄然降临。
杜瓦尔太太敲响了白薇的房门,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兴奋:“亲爱的白,你运气真好!我刚收到法国领事馆的邀请函,明晚在领事官邸有一场慈善音乐沙龙,为‘上海国际难民委员会’募捐。领事夫人知道我这里住着一位刚从法国回来的、懂艺术的年轻女士,特意让我带上你一起去!这可是认识人的好机会!”
法国领事馆,慈善音乐沙龙!白薇的心跳瞬间加速。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切入点。蒋南星留下的资料里提到过,目标“鼹鼠”为了粉饰形象和接近西方势力,经常出席此类由外国使领馆举办的社交活动
“真的吗?杜瓦尔太太!这……这太意外了!我……我该穿什么好?”白薇脸上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兴奋和一丝受宠若惊的慌乱,完美演绎了一个渴望融入社交圈的年轻女子。
“别担心,亲爱的,”杜瓦尔太太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我那里还有几件年轻时的礼服,修改一下应该合身。重要的是气质,你的法语和谈吐就是最好的名片。”
当晚,法国领事官邸灯火通明,衣香鬓影。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香槟、雪茄和高级香水的混合气息。穿着燕尾服的绅士和曳地晚礼服的淑女们低声交谈,法语、英语、上海话交织在一起。
白薇穿着杜瓦尔太太提供的一条改过的、款式经典的墨绿色丝绒晚礼服,衬得她肌肤胜雪。头发挽成优雅的法式发髻,露出修长的脖颈。她挽着杜瓦尔太太的手臂,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全场。
她的目光,很快被大厅角落那架锃亮的斯坦威三角钢琴旁的一个身影吸引。
那是一个看起来西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英式三件套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他正微微倾身,与一位穿着华丽和服的日本贵妇低声交谈,姿态从容,笑容温文尔雅。他的手指修长,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钢琴光滑的漆面,动作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
几乎在瞬间,白薇的神经骤然绷紧,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那份组织提供的、关于“鼹鼠”最核心的侧写描述,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年龄约西十上下,外表儒雅,极富修养,酷爱西方古典音乐,尤其擅长钢琴,常以慈善家和文化赞助人身份活跃于租界上流社会,与日本海军及“梅机关”高层关系匪浅……
是他,代号“鼹鼠”的陈君华
就在这时,陈君华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目光不经意地转了过来。隔着衣香鬓影和晃动的香槟杯,两道视线在空中无声交汇。
陈君华的眼神温和,带着一丝礼貌性的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探究。他的嘴角依旧挂着那抹温雅的微笑,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白薇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但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回以一个略显羞涩、带着欣赏的微笑,仿佛只是被钢琴或他优雅的气质所吸引。然后,她自然地移开目光,转向杜瓦尔太太,低声用法语询问着旁边一位女士佩戴的珍珠项链。
她的表现无懈可击。但后背,却瞬间被一层冷汗浸透。这第一眼的交锋,平静之下,己是惊涛骇浪。陈君华,绝非等闲之辈,他那温和表象下的危险气息,比王栋那种外露的凶狠更令人心悸。
音乐沙龙开始了。一位知名的白俄女高音演唱了几首咏叹调。掌声过后,领事夫人微笑着提议:“诸位贵宾,如此美好的夜晚,何不让我们的音乐更加随性一些?不知哪位绅士淑女愿意为我们即兴演奏一曲?”
场中一阵低语,几位跃跃欲试的女士被同伴推搡着。陈君华依旧站在钢琴旁,微笑着,似乎没有上前的意思。
白薇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成型。接近他,必须制造一个自然的、不引人怀疑的接触点。
她深吸一口气,在杜瓦尔太太略带惊讶的目光中,缓缓起身。墨绿色的裙摆如同静谧的湖水,在璀璨灯光下泛起优雅的涟漪。她走向那架斯坦威钢琴,步伐从容,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淑女特有的矜持。
“夫人,如果不介意我的琴艺生疏,”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谦逊和怀念,“我在里昂时,曾随一位老师学过几年钢琴。看到这架美丽的斯坦威,不禁想起了巴黎左岸那些充满音乐和咖啡香气的午后……不知可否借琴一用,弹奏一首肖邦的夜曲,以慰思乡之情?”
她的法语纯正优美,带着里昂口音特有的韵味。她的姿态落落大方,理由情真意切。瞬间,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气质独特、勇敢而带着一丝忧郁的东方女子身上。
领事夫人眼中露出赞赏:“当然,亲爱的白小姐!请!”
陈君华也微微侧身,让开了钢琴的位置。他的目光落在白薇身上,那探究的意味更浓了几分,嘴角的笑意却加深了,带着一丝饶有兴味的期待。
白薇在琴凳上坐下。冰冷的琴键触感传来。她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所有的杂念——紧张、恐惧、对蒋南星的思念、对任务的沉重全部压下。这一刻,她不是夜莺,不是“未尽之弦”,只是白薇,一个怀念着巴黎时光、用琴声寄托乡愁的年轻女子。
指尖落下。肖邦降E大调夜曲那如泣如诉、充满诗意的旋律,如同月光下的溪流,潺潺流淌而出,瞬间充盈了整个华丽而浮躁的大厅。
她弹得并不完美。指法稍显生涩,几个复杂的转调处理得有些勉强,这符合她“学过几年但并非专业”的身份。然而,那旋律中蕴含的、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哀婉与思念,却异常真挚动人。那是她对逝去时光的追忆,对安稳生活的虚幻向往,更是……对那个再也无法相见的、如同利剑般的身影,最深沉的祭奠。
琴声中,白薇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无人看见,她按在琴键上的指尖,正微微颤抖。无人知晓,在她优雅的丝绒礼服之下,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枚染血的校徽,正如同她此刻的心跳般,灼热滚烫。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短暂的寂静后,大厅里响起了礼貌而热烈的掌声。
白薇站起身,微微鞠躬,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仿佛还沉浸在音乐中的红晕。
“Bravo!(太棒了!)”领事夫人带头称赞。
陈君华也轻轻鼓着掌,缓步走上前。他站在白薇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白小姐的琴声,情感真挚动人,令人沉醉。”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成熟男性特有的磁性,“尤其是那份乡愁……不知白小姐在里昂时,是否常去圣让大教堂附近的‘鸵鸟’咖啡馆?那里的老板拉斐尔,是我的一位老朋友。”
问题来了!带着试探,圣让大教堂?“鸵鸟”咖啡馆?老板拉斐尔?这些细节是否在白薇的履历中有记载?杜瓦尔太太是否提过?还是他在设陷阱?
电光火石间,白薇的脑海中飞速掠过组织为她构建的、关于里昂生活的所有细节。没有“鸵鸟”咖啡馆!这是个陷阱?还是他记错了?
她的心跳如擂鼓,脸上却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回忆和一丝淡淡的遗憾:“顾先生的是圣让广场那家有着蓝色遮阳棚的咖啡馆吗?很抱歉,我在里昂时,更喜欢待在索恩河左岸,靠近美术学院的街区,那里的Les Deux Magots氛围更安静些,适合看书。”她巧妙地避开了具体名字,用另一个真实的、符合“艺术学生”身份的咖啡馆替代,语气自然,带着一丝对往昔的怀念。
陈君华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闪,随即笑容加深:“哦?是我记错了。看来白小姐是真正的左岸文艺青年。‘双偶’的确是个好地方,萨特和波伏娃也常在那里呢。”他轻轻揭过,仿佛真的只是记错,“不知白小姐现在回到上海,对未来有何打算?若有兴趣,上海的音乐界和艺术沙龙,还是很需要像你这样有见地的年轻人的。”
他递过一张设计简洁、只印着名字和电话号码的名片——陈君华。
白薇伸出戴着薄纱手套的手,接过那张仿佛带着无形重量的名片。指尖相触的瞬间,她感受到对方手指的微凉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力度。
“谢谢陈先生鼓励。”她露出一个得体的、带着些许感激的微笑,“我刚回来,还在熟悉环境。能有机会认识陈先生这样的前辈,是我的荣幸。”
名片入手,如同握住了开启龙潭虎穴的第一把钥匙。第一关,看似涉险过关。然而,白薇心中没有丝毫轻松。陈君华那温和笑容下深不可测的眼神,那精准而刁钻的试探,都在提醒她: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海上花开得再艳,根下亦是暗流汹涌的淤泥。而“未尽之弦”的续接,在这魔都的华灯初上之夜,发出了第一声微弱的初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