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12月.上海
陈君华私邸的琴房,隔绝了法租界冬夜的湿冷与喧嚣。壁炉里松木燃烧的噼啪声,空气中淡淡的雪茄与旧书纸张的混合气息,营造出一种温暖而私密的氛围。然而对于坐在钢琴前的白薇而言,这温暖如同包裹着数根针的毛毯,舒适之下是针扎在身上的刺痛。指尖下的黑白琴键,冰冷坚硬。那份肖邦的夜曲琴谱,静静的摊开在谱架上,她的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音符上,心却沉到了谷底。琴谱的空白处,那几行带着独特韵律感的铅笔字迹,就像被烧红的烙铁,让她感到灼热。
“此曲如泣,君华兄以为如何?南星于渝。”
南星!蒋南星?!她竟然在这份琴谱上留下过笔记,而且是在重庆的时候。她来过陈君华的住处?还跟他探讨过音乐,他们之间竟然有这么深的交集?
发现这件事的震惊让白薇如同被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她设想过无数种接近“鼹鼠”的艰难,却从来没想过蒋南星早在她之前,以某种身份踏入了这个核心。这份琴谱,这份笔记,就像一道猝不及防的惊雷,给她的伪装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而陈君华就站在她身侧不远处,手中端着一杯白兰地,姿态闲适。他的目光看似落在跳跃的火光上,但白薇能感觉到,那隐藏在温和表象下如同探针一般的视线,牢牢锁定在她的身上,观察着她的反应,不放过一丝细微的表现。她手指的僵硬,微不可及停滞一下的呼吸,甚至是瞳孔深处那竭力压制却依旧泄露的惊涛骇浪。
这就是一场比上次“鸵鸟咖啡馆”更首接、更恐怖的考验!陈君华在试探她是否认识这个字迹的主人,或者说,他在试探她是否与“南星”这个名字背后的人或者势力有关联。
冷汗瞬间浸透了白薇贴身的衬裙,那枚紧贴肌肤的校徽仿佛也变得滚烫。
她必须立刻做出反应,任何迟疑、任何掩饰不当,都会坐实他的怀疑!
“陈先生,”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探究,仿佛真的被这陌生的笔迹所吸引,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这字迹……好有风骨。是您哪位朋友留下的批注吗?这位‘南星’……似乎对音乐也很有见地?” 她巧妙地避开了“认识与否”的首接回答,将问题抛回给陈君华,同时流露出对“南星”这个陌生名字的好奇。
陈君华缓缓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玩味,仔细审视着白薇脸上的表情。她的困惑看起来如此自然,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好奇,没有丝毫慌乱或闪躲。
“一位……故人。”陈君华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怀念又仿佛疏离的复杂意味,“一位在重庆有过几面之缘的……知音。可惜,天妒英才,听说后来不幸罹难于战火了。”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逝者,但那“知音”二字,却像淬毒的针,刺在白薇心上。
“罹难……战火……” 白薇适时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痛楚,脸上浮现出真诚的遗憾,“真是可惜。能写出这样评语的人,定是位妙人。”她轻轻叹息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行字迹,带着一种对才华凋零的惋惜。
陈君华没有立刻接话。琴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壁炉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无形的张力。
“白小姐似乎对这份旧谱很感兴趣?”陈君华呷了一口白兰地,状似随意地问。
“只是觉得这字迹特别,评语也精妙。”白薇抬起头,露出一个坦然又略带羞赧的微笑,“让陈先生见笑了。我这个人,看到漂亮的字和有意思的批注,就忍不住多看两眼。在里昂时,就常在旧书店淘些有前人批注的乐谱,总觉得能触摸到时光的温度。”她再次将话题引回自己“艺术爱好者”的人设,合情合理。
陈君华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点了点头:“白小姐是真正的爱乐之人。这份赤诚,难得。”他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目光从琴谱上移开,转向白薇:“那么,白小姐是否愿意用这架斯坦威,为我们重现一下那位‘故人’曾评价过的‘如泣’之声呢?我很想听听,在另一位知音的演绎下,这首曲子会焕发怎样的光彩?”
新的试探!更深的陷阱,让她在蒋南星留下印记的琴谱上,弹奏蒋南星评价过的曲子。陈君华是想通过她的演奏风格、情感表达,与记忆中的蒋南星进行比对吗?
白薇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跳出胸腔,她不能拒绝,拒绝就是心虚。她必须弹,而且要弹得和蒋南星截然不同。
“陈先生有命,岂敢不从?只是怕我的琴艺,辱没了这位‘故人’的期许。”白薇谦逊地应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杂念全部压入心底最深处。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对音乐的专注。
指尖落下。依旧是那首降E大调夜曲。旋律流淌而出,却与在领事馆沙龙那次截然不同。
如果说那次是带着淡淡哀愁的思乡,那么这一次,她的琴声里,刻意揉入了一种属于白薇这个身份应有的、更精致的忧郁,一种浮华世界边缘的、带着距离感的感伤。指法更加圆熟流畅,情感表达更加克制和内敛,带着一种法兰西沙龙艺术特有的、略带表演性的优雅哀愁。她刻意避免了任何可能属于蒋南星的那种深沉、锐利或隐含力量的情感宣泄。
她将自己彻底沉浸在白薇的角色里,用琴声描绘着一个家道中落的海归女子,在繁华与落寞交织的上海滩,那份带着文艺腔调的、不触及灵魂深处的感怀。
一曲终了,余音在温暖的琴房里萦绕。
白薇收回手,微微侧首看向陈君华,脸上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寻:“陈先生,您觉得……如何?可有几分您那位‘故人’所言的‘如泣’之感?” 她将评判权交还给他,同时也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陈君华轻轻鼓着掌,眼神深邃难测。“很美。白小姐的演绎,细腻、优雅,带着法兰西式的浪漫忧伤,是另一种动人的诠释。”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白薇的伪装,首抵深处,“只是……少了几分‘故人’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带着硝烟味的……坚韧与痛苦。”
“硝烟味?” 白薇恰到好处地露出疑惑的神情,“那位‘故人’……难道是位军人?”
“不,”陈君华微微一笑,笑容温和依旧,却带着一丝冰冷的疏离,“只是……一个生活在特殊时代,灵魂被烙上特殊印记的人罢了。”他不再多言,举了举酒杯,“时间不早了,白小姐今日也累了。让司机送你回去休息吧。”
试探,暂时告一段落。看似白薇涉险过关,但陈君华最后那句关于“硝烟味”的评语,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他察觉到了!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她演奏中刻意回避的、属于蒋南星的特质
离开陈公馆,坐进陈家那辆平稳的黑色轿车。车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映照在白薇看似平静的脸上。只有紧握在膝盖上的、微微颤抖的手,泄露着她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
蒋南星竟然认识陈君华,他们在重庆是什么关系?陈君华口中的“知音”、“几面之缘”是真是假?他是否知道蒋南星的真正身份?这份琴谱上的笔迹,是蒋南星有意留下的线索,还是无意为之?陈君华今日的试探,是怀疑她的开始,还是……仅仅是对一个与“故人”有微妙相似之处的女子的好奇?
无数疑问如同乱麻,纠缠在白薇的脑海中。她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由顾慎之精心编织的蛛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而蒋南星留下的痕迹,如同黑暗中闪烁的磷火,既是指引,也可能是将她引入更危险境地的陷阱。
回到贝当公寓的房间,反锁上门。白薇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她掏出那枚染血的校徽,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得生疼。黑暗中,蒋南星那双锐利如星的眼睛仿佛在凝视着她。
“南星……”她无声地呼唤,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不是软弱,而是巨大的孤独、迷茫和深入骨髓的思念。你究竟留下了多少谜团?我该如何在这片你曾涉足过的险境中,找到那条“未尽之弦”?
她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无论谜团多深,无论顾慎之多么危险,她都必须走下去。为了那份胶卷承载的使命,为了逝去的所有人,也为了……解开蒋南星与“鼹鼠”之间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她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出那本厚厚的、伪装成法文诗集的情报记录本。翻开空白页,她用特制的隐形墨水笔,飞快地写下:目标与‘南’在渝有交集。‘南’曾评其琴谱。目标今日以琴谱试探,提及‘硝烟味’、‘坚韧’,‘痛苦’。警惕性极高,试探未止。需查‘南’在沪渝时期与目标所有可能关联点。
字迹在空气中迅速消失,只留下空白纸张。
夜色深沉,魔都的霓虹在窗外无声闪烁。琴键上的余音未散,暗室中的疑云愈发浓重。白薇立于风暴之眼,手中的校徽是她唯一的锚点。未尽之弦的续接之路,在蒋南星留下的谜影中,变得更加曲折而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