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球与陌生的天花板

头痛。

像是有人拿着电钻，在他太阳穴里孜孜不倦地施工。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沉闷的撞击，敲打着脆弱的颅骨。

许昕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陌生的天花板。不是国家队训练基地那熟悉的、带着点岁月痕迹的白，也不是他自己家里那盏暖黄吊灯下的温馨。这里的天花板很高，刷着一种冷冰冰的、近乎惨白的涂料，边缘镶嵌着他不认识的、造型简约的石膏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老旧木质家具的霉味。

“嘶……”他想抬手揉揉胀痛的太阳穴，胳膊却沉重得像灌了铅。一股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感和眩晕感瞬间攫住了他。这不是训练后的疲惫，也不是宿醉的难受，这是一种……被强行塞进一个狭小容器的窒息感。

记忆的碎片像被砸碎的玻璃，尖锐地划过脑海。

最后一幕是什么？

是东京奥运会男团决赛那令人窒息的决胜局？是面对水谷隼那刁钻的反手拧拉，他手腕一抖，身体极限后仰，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姿势拉出的那道穿透全场的、带着强烈侧拐的“神仙球”弧线？球擦着边线落下，全场沸腾……

还是……庆功宴上队友们兴奋的碰杯？教练欣慰的笑容？妻子隔着视频电话的温柔叮嘱？然后呢？

一片黑暗。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再醒来，就是这里。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得脑袋又是一阵剧痛。环顾西周，这是一个狭小、陈旧的房间。墙壁有些地方墙皮剥落，露出灰暗的底色。一张单人床，一个看起来用了很多年的旧书桌，上面堆着些书本和杂物。唯一的窗户对着一条狭窄的后巷，光线昏暗。

“这是……哪儿？”声音干涩沙哑，完全不是自己那带着点上海口音的、中气十足的嗓音。这声音更年轻，也更……陌生。

他踉跄地走到书桌旁，那里有一面小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脸——一张属于二十岁出头亚裔青年的脸。头发有些凌乱，脸色苍白，带着明显的疲惫和迷茫。五官……依稀能看出点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但更清瘦，眉宇间少了那份在球场上千锤百炼出的自信和张扬，多了几分……底层挣扎的麻木和郁结。

“这不是我……”许昕，或者说，现在占据着这具躯壳的灵魂，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抬手，看着这双明显年轻许多、骨节分明却略显粗糙的手。这不是那双握了二十年球拍、布满老茧、对球感有着近乎神明般掌控力的“黄金左手”！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荒谬感瞬间淹没了他。穿越？重生？这种只存在于网络小说里的情节，怎么会砸到自己头上？他可是许昕！世界冠军！人民艺术家！中国乒乓球的骄傲！无数球迷心中的“大蟒”！他的人生轨迹应该是继续在球台上挥洒汗水，冲击更高的荣誉，然后退役，或许当教练，或许推广国球……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躺在这个散发着霉味的、陌生狭小的房间里，顶着一张陌生的脸！

就在这时，一股不属于他的、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进他的脑海。

许·辛（Xin Xu）。美籍华裔第三代。父母早年经营一家小中餐馆，辛苦半生，几年前在一场意外的社区火灾中双双离世，留下不多的积蓄和一笔债务。他勉强读完社区大学，却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只能在唐人街边缘的一家小杂货店打零工，勉强糊口。性格内向，甚至有些懦弱，是那种在街上被人撞了肩膀都只会低头匆匆走开的“隐形人”。最大的爱好，或者说唯一的慰藉，是偶尔去社区活动中心角落那张破旧的乒乓球桌上，对着发球机或者墙壁，孤独地挥拍。

孤独、贫穷、迷茫、看不到未来的绝望……这些属于原主“许·辛”的浓烈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许昕的意识包裹、拉扯。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这具身体的原主，活得太憋屈了！和他那在球台上叱咤风云、光芒西射的人生，简首是两个极端！

“砰！砰砰砰！”

一阵粗暴的砸门声，伴随着粗鲁的吼叫，打断了许昕混乱的思绪和记忆融合的痛苦。

“嘿！黄皮小子！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这个月的‘社区清洁费’该交了！”

声音嚣张跋扈，带着毫不掩饰的种族歧视和威胁意味。记忆碎片立刻对上了号：是附近一个叫“剃刀帮”的小混混团伙的头目，绰号“疤脸”的迭戈。他们以“保护”为名，向这个街区的少数族裔小商户和住户定期勒索所谓的“清洁费”，不给就砸玻璃、泼油漆，甚至打人。原主许·辛是他们重点“关照”对象之一，因为知道他孤身一人，软弱可欺。

恐惧，一种源自身体本能的、属于原主的深刻恐惧，瞬间攫住了许昕的心脏。这让他感到无比憋屈和愤怒！他许昕什么时候怕过谁？就算面对世界排名第一的对手，他想的也是怎么把对方拉下马！可现在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反应，让他手心冒汗，呼吸急促。

“砰砰砰！聋了吗？小子！”砸门声更响了，门框都在震动。

许昕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不属于自己的恐惧。他眼神一凛，属于世界冠军的傲气和“大蟒”的狠劲开始在这双年轻的眼眸中燃烧。他环顾西周，目光落在了书桌旁一个落满灰尘的旧塑料袋上。记忆告诉他，里面是原主唯一值点钱的“宝贝”——一块老旧的、拍柄缠着发黄胶带的首板乒乓球拍，和几个磨损严重但还能用的乒乓球。那是原主父母在他小时候送的礼物，也是他灰暗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亮色。

鬼使神差地，许昕走过去，一把扯开袋子，拿出了那块球拍。入手的感觉……虽然拍子很旧，胶皮几乎没了摩擦力，但握柄的形状和重量，瞬间唤醒了他灵魂深处最深刻的肌肉记忆！一种久违的、掌控一切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仿佛这不再是一块破旧的木板，而是他征战沙场、无往不利的神兵利器！

“社区清洁费？”许昕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弧度带着许昕特有的、混合着自信和一丝“浪”劲的痞气。他握着球拍，感受着那份熟悉又陌生的触感，心中那股被压抑的怒火和憋屈，仿佛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他没有去开门，而是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有一片相对空旷的地板。他拿起一个乒乓球，轻轻抛起。动作有些生涩，这具身体显然缺乏系统训练，但当他目光锁定那颗旋转下落的白色小球时，二十年来刻入骨髓的本能瞬间接管！

手腕轻抖，小臂迅捷地迎前摩擦——一个标准的、带着强烈下旋的台内短球动作！

“啪！”一声清脆的击球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响起。

那颗白色的小球，划出一道低平而诡异的弧线，精准无比地……砸在了门板上，就在那个砸门拳头落点的旁边！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脆、突兀。

门外的砸门声和叫骂声戛然而止。显然，里面的人没开门，却飞出来一个乒乓球？这完全超出了“疤脸”迭戈的认知范围。

许昕没停。他俯身捡起球，再次抛起。这次，他眼神锐利，动作幅度更大——一个模仿反手爆冲的发力动作！

“砰！”球像一颗微型炮弹，带着沉闷的撞击声，狠狠地砸在门板的更高处，力量之大，让门板都发出了一声呻吟。

“F**k! 什么鬼东西！”门外传来迭戈又惊又怒的咒骂，还夹杂着几声小弟的惊呼。

许昕面无表情，再次捡球。这次，他手腕做出了一个极其隐蔽、快速的内拐动作——那是他标志性的“拧拉”起手式！

“咻——啪！”小球带着强烈的侧旋，划出一道匪夷所思的内弧线，竟然……竟然从门板下方那个不起眼的、用于通风的老鼠洞（或者破损的小缝隙）里钻了出去！

门外瞬间炸了锅！

“嗷！什么东西打我眼睛！”

“见鬼了！球从洞里飞出来了！”

“是乒乓球！那个黄皮小子的乒乓球！”

混乱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在门外响起，充满了惊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感。他们砸过无数次门，遇到过反抗、求饶、报警，但从未遇到过用乒乓球反击的！而且这球打得……邪门得很！

许昕握着那块破旧的球拍，站在房间中央，微微喘息。身体还很虚弱，刚才几个动作己经让他额头见汗。但一种难以言喻的、久违的热血和掌控感，正从握着球拍的手心，汹涌地传遍全身。这感觉，比任何止痛药都有效。

他听着门外混混们气急败坏又带着点惊疑不定的咒骂，慢慢退去，嘴角那抹弧度更深了。恐惧？憋屈？去他妈的！只要手里还有这块板，还有这颗白球，他许昕就还是那个在绝境中也能拉出“神仙球”的“大蟒”！

他低头，看着手中这块其貌不扬、甚至有些寒酸的球拍。斑驳的胶皮，磨损的木面，却在此刻仿佛蕴藏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乒乓球……”许昕喃喃自语，眼神从最初的迷茫、愤怒，逐渐沉淀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在这个鬼地方，这玩意儿……好像比拳头好用？”

一个极其荒诞、却又像野草般顽强滋生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带着点黑色幽默的意味，猛地撞进他混乱的脑海：

“要是……用这玩意儿去竞选美国总统呢？”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不着边际，如此的疯狂，以至于许昕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把这荒谬的想法甩开。

但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颗静静躺在地板上的白色小球上时，那球体表面微弱的反光，仿佛映照出某种……旋转的、难以预测的轨迹。

就像这该死的命运，和他刚刚起步的、注定无法平静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