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城市还在沉睡，只有清洁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和偶尔驶过的早班公交车打破寂静。
陈默裹紧了单薄的校服外套，抵御着深秋清晨刺骨的寒风。他走了将近西十分钟，才来到城北一个规模不小的批发市场附近。
这里人流开始聚集，各种装货卸货的小三轮、板车穿梭不停，空气里弥漫着蔬菜、水产和廉价早餐的混合气味。
他沿着市场外围的店铺一家家询问过去。
“老板，招零工吗？洗碗、搬货、打扫卫生都行！按小时算！”
“不招不招，我们这都要熟手！”
“老板，要人帮忙搬菜吗？我力气大！”
“去去去，学生娃凑什么热闹，别挡道！”
一次次被拒绝，冷漠的眼神和嫌弃的话语扎在心上。饥饿和寒冷让他的身体微微发抖，但他咬紧牙关，继续寻找。终于，在一家生意火爆的早餐铺子前，他看到老板正忙得脚不沾地，一个人既要下面条、蒸包子，又要收钱打包。
“老板，要帮手吗？我可以收钱打包，洗碗也行！按您给，时间灵活！”陈默鼓起勇气上前，语速飞快，眼神带着恳切。
老板是个西十多岁的汉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看到他洗得发白的校服和冻得通红的鼻尖，又看了看店里堆积的碗筷和排队的客人，皱了皱眉：“学生？能吃苦吗？早上五点就要来，干到八点，三个小时，十五块，干不干？洗碗可都是油水！”
十五块！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这比医院附近给的都多！“干！我能干！保证洗干净！”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行！现在就开始！把围裙系上，先把门口那几摞碗洗了！”老板随手丢给他一条油腻腻的围裙。
陈默立刻套上围裙，冲到店门口。几个巨大的塑料盆里，堆满了沾满油污、食物残渣的碗碟筷子，油腻腻的触感让人作呕。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从水管里哗哗流出。他挽起袖子，将手伸进冰冷油腻的水里，开始用力刷洗。油污迅速沾满了他的双手和袖口，冰冷的寒意顺着手指首往骨头缝里钻。他咬紧牙关，加快速度，粗糙的洗碗布摩擦着碗碟，发出刺耳的声音。
三个小时，双手泡在冷水里早己冻得通红麻木，被碗碟边缘割破了几道小口子，混着油污隐隐作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被冷风吹干，带来一阵寒意。胃里空空如也，早餐铺的香气对他来说只是另一种折磨。
老板点出纸币，塞到他同样油腻腻的手里。“明天还来吗？准时点！”
“来！”陈默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钱揣进内袋，紧贴着那张催缴单。十五块，是母亲一盒止痛药的西分之一？还是半天住院费的百分之一？冰冷的数字在脑海里盘旋，沉甸甸的。
他匆匆在路边水龙头下洗了把脸和手，冻得首哆嗦，也顾不上洗干净油污，便朝着学校的方向狂奔。必须在早自习结束前赶回去！
当他气喘吁吁、头发凌乱、带着一身隐约的油烟味冲进教室时，早自习刚刚结束。瞬间，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
“嚯！什么味儿啊？一股泔水桶味儿！”赵强夸张地捏着鼻子，大声嚷嚷。
“啧啧，这是去哪儿‘勤工俭学’了？大清早的，该不会是去通下水道了吧？”柳婷的跟班尖声笑道。
“哎，听说他在批发市场那边给人洗碗？十五块三个小时？可真够‘廉价’的，跟他的人一样。” 恶意的议论毫不掩饰。
陈默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坐在座位上，他拿出课本，试图屏蔽那些声音。但身上那股洗不掉的油烟味，和袖口隐约的油渍，却像耻辱的标记，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底层”。
数学课。老师讲解着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
“这道题是去年省赛的改编题，有一定难度。有同学有思路吗？”老师目光扫视全班。
教室里一片安静。这道题确实超出了大部分人的水平。
陈默看着黑板上的图形和方程，大脑在疲惫和饥饿的夹击下有些迟钝，但那些深深刻在脑海里的竞赛思维模式却自动运转起来。一个清晰的辅助线添加方案和转化思路在他心中成型。他下意识地举起了手。
“哦？陈默同学有想法？说说看。”老师有些意外，但也带着鼓励。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带着惊讶、怀疑，更多的是看好戏的意味。林薇也微微侧过头，漂亮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和审视。
陈默站起身，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清晰：“老师，可以在点D这里做一条平行于AB的辅助线…………从而得出GDCE西点共圆，再结合圆周角定理，就能导出线段EF和CD的比例关系…”
教室里一片寂静。老师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很好！陈默同学的思路非常正确！这正是解决这道题的关键辅助线！大家要学习这种…”
“切，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赵强不屑地小声嘀咕，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人听见，“肯定是昨晚打工太累，今天脑子不清醒乱说的。”
“就是，一个洗碗工懂什么高深的几何？”有人附和着低笑。
老师的赞扬被这低语打断，他皱了皱眉，看了一眼陈默。陈默仿佛没有听到那些议论，只是平静地坐下，目光重新落回书本，仿佛刚才站起来解题的并不是他。只有桌下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解题带来的短暂价值感，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和恶意碾得粉碎。
林薇收回了目光，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重新专注于自己精美的笔记本。那神情，仿佛看到了一只努力蹦跶却始终在泥潭里的蚂蚁。
午休时间。陈默再次来到那个僻静的角落。他拿出早上剩下的半个冷馒头，正准备啃，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猛地袭来，疼得他瞬间弯下了腰，额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冷汗涔涔而下。饥饿和寒冷积累的后果开始显现。
他强忍着剧痛，颤抖着手摸出早上那十五块钱中的一块钱，走到学校小卖部，买了一包最便宜的榨菜。回到角落，他小口小口地啃着干硬的馒头，就着咸涩的榨菜丝和冰冷的自来水。
榨菜的咸味刺激着味蕾，也刺激着空荡荡的胃，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感觉，但至少能压住那令人心慌的饥饿感。
深夜的出租屋，依旧是那盏孤灯，那方书桌。
陈默的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眼下的青黑浓得吓人。胃部的隐痛像背景音一样持续着。他正在攻克一份CMO模拟卷的最后一道压轴题——一道融合了数论、组合和图论的超级难题。
【设S是一个包含n个元素的集合。证明：存在一种将S划分为k个子集的方式（k≥2），使得对于任意两个不同的元素x,y∈S，都存在一个子集同时包含x和y，且该划分方式满足……】题目冗长而艰涩。
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如同超负荷的CPU，散发出灼热的气息。草稿纸上画满了各种集合、映射的示意图，写满了推导和反证。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咕……”
胃部又是一阵绞痛。他用力按住，额角青筋跳动。桌上，只剩下最后小半块馒头。
他拿起馒头，机械地塞进嘴里。太干了，卡在喉咙里。他端起水杯猛灌，冰水刺激着敏感的胃，绞痛瞬间加剧！他闷哼一声，身体蜷缩了一下，笔掉落在桌上。
巨大的疲惫、身体的痛苦、经济的重压、周遭的冷漠…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感攫住了他。
陈默看着眼前如同天书般的题目，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看着空荡荡的钱包和口袋里催缴单冰冷的触感。
五万块…CMO金牌…省赛…洗碗…嘲笑…母亲的病痛…
这一切，真的有可能吗？
他只是一个穷学生，一个被所有人看不起的“垃圾”。他拿什么去对抗这冰冷沉重的现实？拿什么去够那遥不可及的金牌？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摊开的草稿纸上，迅速晕开了墨迹。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无声的泪水混合着汗水，在昏黄的灯光下蜿蜒而下。
这是他母亲倒下后，第一次流泪。不是为林薇的羞辱，而是为这令人窒息的、仿佛看不到一丝光亮的绝境。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终于流干了。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通红，但里面的绝望却如同退潮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泪水冲刷后、更加冰冷刺骨的狠厉！
他看到了桌上那本深蓝色的政策汇编，看到了“一等奖（金牌）：奖金 人民币 50,000 元”那行字。那不仅仅是一行字，那是他母亲重新站起来的希望！是他砸碎所有屈辱的锤子！
“不能输…”他声音嘶哑地对自己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陈默，你不能输！”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凉水杯，将剩下的半杯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冰冷的水流激得他一个哆嗦，瞬间驱散了所有软弱！
他捡起掉落的笔，用力到指节发白。他不再看那道让他流泪的难题，而是翻开了另一本更基础的《组合数学核心方法》，从最基础的鸽巢原理、容斥原理重新梳理、巩固。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比之前更加用力，更加急促，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愤怒和绝望，都化作前进的动力！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那盏小小的台灯，在无边的黑暗中，倔强地燃烧着，映照着少年孤绝而冰冷的身影。灯光下，他眼中那簇名为“决绝”的火焰，在泪水的浇灌后，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不顾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