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境的天空,永远是低垂的、被齿轮都市排泄的浓烟与永不停歇的蒸汽染成一种病态的锈黄色。光在这里是吝啬的,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巨大的、如同血管般虬结盘踞的蒸汽管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管道下方,是锈沼贫民窟——机械境秩序齿轮上,一颗顽固的、流着脓血的锈斑。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污,混杂着刺鼻的铁锈味、腐烂有机物的酸臭、劣质燃料燃烧的硫磺气息,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属于绝望的沉闷嗡鸣。污水在由废弃金属板和冷凝管构成的“街道”间蜿蜒流淌,形成一滩滩闪烁着诡异油光的、深褐色的水洼。水洼里,偶尔能看见半沉浮的、被剥光了零件的机械鼠残骸,或是某种难以名状的、覆盖着霉菌的有机质碎块。
维克多·修斯就诞生在这片腐泥之中。
他蜷缩在一段巨大、锈蚀的废弃管道内部。管壁冰冷坚硬,内壁上凝结着黑色的油垢,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管道并非完美的庇护所,但它弯曲的弧度勉强能遮挡一些从高处管道缝隙滴落的、带着金属碎屑的冷凝水,也能避开贫民窟主干道上那些更肆无忌惮的窥探。
作为一个夺心魔幼体,维克多的存在本身,在锈沼就是一种原罪。他那紫罗兰色的皮肤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黯淡,西根纤细的、尚未完全发育的触须有些无力地垂在头部两侧,顶端只有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灵能光点闪烁。他并非主脑期望的那种完美的、充满侵略性的夺心魔战士。他和他的族群——一群同样皮肤颜色偏暗、灵能波动微弱而不稳定的夺心魔——被主脑的意志判定为“劣等种”,是基因池里的残渣,是消耗品,只配在锈沼这种地方苟延残喘,等待着被征兵队带走,填充炮灰中队的命运。
维克多小心翼翼地收敛着自己微弱的灵能波动。这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如同幼兽在掠食者领地中屏住呼吸。他目睹过太多次了——那些肆无忌惮散发灵能、试图用微弱心灵力量改善生活的同族,是如何像黑暗中的萤火虫一样,瞬间被主脑的征兵队精准定位、强行拖走,只留下亲人撕心裂肺的、无声的灵能哀嚎(真正的惨叫会被视为扰乱秩序而遭到惩罚)。在这里,活着,就意味着隐藏。
管道外传来一阵沉重的、混杂着金属摩擦和液压漏气声的脚步。维克多的触须瞬间绷紧,整个身体缩得更紧,紧贴冰冷的管壁。透过管道一处锈穿的破孔,他看到几个身影走过。
不是征兵队那标志性的、闪烁着冰冷灵能监视眼的战斗护甲。是一个矮人,扛着一个几乎和他等高的、装满扭曲金属废料的巨大麻袋,他那条显然是后装的、覆盖着油污的粗犷机械右腿,每一次踏进污水坑都发出沉闷的“哐当”声,液压杆嘶嘶作响。矮人旁边,跟着一个瘦小的、耳朵尖长的地精女孩,她的左臂从手肘以下被替换成一只精巧的多爪钩,正灵巧地从一堆垃圾里勾出一小块相对完整的绝缘材料,塞进自己背上的破布袋里。女孩似乎被污水中一块凸起的锋利金属绊了一下,矮人那只粗壮的、布满老茧的左手(唯一还保留的血肉之手)下意识地伸出一把扶住了她摇晃的肩膀。
没有言语交流。矮人只是低沉地咕哝了一声,大概是某种提醒。地精女孩站稳后,用钩爪轻轻碰了碰矮人的机械腿关节处,发出细微的“叮”声,像是感谢。然后两人继续在污浊中跋涉,消失在由破铁皮和废弃管道构成的迷宫深处。
维克多紧绷的触须微微放松下来。这样的景象在锈沼并不罕见。碳基种族——矮人、地精、少数精灵、甚至一些更罕见的类人生物——和像他们这样的夺心魔贫民,在这片被主脑遗弃的角落,为了生存,形成了一种脆弱而务实的互助关系。资源极度匮乏,压迫无处不在,共同的敌人让种族的界限在泥泞中变得模糊。他们交换零件、分享食物(尽管那通常只是营养膏或某种可疑的菌类糊糊)、传递关于征兵队巡逻路线的只言片语。这是一种在绝望土壤中挣扎着开出的、微小而坚韧的花。
等到脚步声彻底远去,维克多才小心翼翼地爬出管道。冰冷的污水浸没了他幼小的金属脚掌(贫民窟的孩子,无论种族,大多在能走路时就会装上最简陋的金属义肢以节省珍贵的营养)。他目标明确地走向一堆被倾倒在污水坑边缘的、混杂着生活垃圾和工业废料的垃圾山。腐臭的气味更加浓烈,苍蝇嗡嗡作响。
他的触须在垃圾堆上方灵活地移动、探查。不是寻找食物——那需要运气和更激烈的竞争——他在寻找“宝藏”。那些被丢弃的、失去功能的机械残骸:断裂的齿轮、磨损的轴承、扭曲的传动杆、碎裂的仪表盘碎片……任何带有特定形状、相对平整的金属片。
今天运气不错。一根锈蚀的铜管深处,卡着一块边缘相对光滑的、巴掌大小的方形黄铜板,上面还残留着模糊的刻度痕迹。旁边,散落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布满凹痕但勉强算圆的废弃小齿轮。
维克多的触须卷起这些“珍宝”,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迅速离开垃圾堆,回到他那个相对干燥的管道“家”中。他小心地用触须尖端刮掉金属件上最厚的油污和锈迹,然后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可能是从某个废弃的滤芯上拆下来的)仔细擦拭。很快,一块相对光亮的黄铜板,几个大小不一的齿轮,就在他面前排开。
这就是他的棋盘和棋子。
他用触须卷起一个最小的齿轮——这是他的“兵”。在粗糙的黄铜板上,他开始了无声的推演。触须移动“兵”前进一格。想象中,对面无形的“敌人”也做出了回应。维克多的思维在三维空间中飞速运转:位置、距离、可能的移动路径、潜在的威胁与机会……这不是他学来的,仿佛是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他将空间切割成无数无形的网格,每一个网格都是一个变量,每一次移动都牵动着整个局势的微妙变化。
推演逐渐激烈。维克多的几根触须都加入了“战斗”,各自卷起代表不同棋子的齿轮——“齿轮骑士”、“轴承城堡”、“螺丝国王”——在黄铜棋盘上快速移动、交锋。他不再满足于静态的推演。一根触须卷起旁边散落的、极其细微的铁屑和金属粉末,将它们抛洒在棋盘上方。同时,微弱的、几乎无法被外界感知的灵能波动从他触须顶端释放出来,精准地控制着这些微小的颗粒。
奇迹发生了!
那些铁屑和金属粉末,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无形的灵能力场牵引下,悬浮在半空中!它们不再散乱,而是凝聚、塑形,形成微缩的战场:由铁屑构成的冲锋线,金属粉末模拟的爆炸烟尘,甚至还有几个特别明亮的金属颗粒,如同曳光弹般划过“战场”上空!维克多的触须优雅地舞动着,如同指挥着一场无声的交响乐。铁屑士兵在冲锋中倒下,粉末烟尘被无形的冲击波吹散,齿轮棋子(代表指挥官)在“战场”后方冷静地调动着“部队”。
这是他的戏剧,他的战场。在冰冷的管道里,在腐臭的空气里,维克多用垃圾堆里捡来的零件和微不足道的灵能,构建着属于他的、充满秩序与策略的壮丽世界。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粹沉浸其中的光芒,在他那黑曜石般的眼眸深处闪烁。表演的欲望,如同深埋的种子,在这片贫瘠的土壤中,悄然探出了第一片嫩芽。
“维…维克多……”一个极其微弱、带着痛苦颤抖的灵能意念,如同风中残烛,首接传入维克多的脑海。
所有的推演戛然而止。悬浮的铁屑和金属粉末瞬间失去控制,簌簌落下,在黄铜板上铺了一层灰色的薄纱。维克多眼中的光芒瞬间被担忧取代。他猛地转身,扑向管道深处一个更阴暗的角落。
那里铺着一些相对干燥的破布和绝缘材料。上面蜷缩着一个更小的夺心魔幼体——莉亚,他的妹妹。她的紫罗兰色皮肤此刻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败,几根纤细的触须无力地耷拉着,顶端的光点微弱得如同即将熄灭的星辰。她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一种源自精神深处的痛苦,如同冰冷的针,不断刺穿着她幼小的意识。她的灵能波动紊乱而微弱,传递出断断续续的、无意识的痛苦呻吟。
“莉亚!”维克多的意念充满了焦急。他伸出触须,小心翼翼地包裹住莉亚颤抖的小手(那同样覆盖着稚嫩的紫色皮肤)。没有药物,没有治疗,贫民窟的孩子生病,很多时候就意味着被遗弃,等待死亡,或者被“清理队”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