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城的作战靴刚踏上对岸冰冷、布满尖锐碎石的滩涂,脚跟甚至还未在泥泞中踩实——
“轰隆隆——!!!”
身后那原本就狂暴不驯的江面,如同被无形的巨神彻底激怒!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从水底猛然爆发!浑浊的江水瞬间被搅动成一片沸腾的泥黄色地狱!巨浪不再是拍打,而是如同愤怒的巨墙般拔地而起!一个接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如同贪婪的巨口,在江心急速旋转生成,发出沉闷如远古巨兽咆哮般的恐怖轰鸣!整个江面,仿佛在瞬间活了过来,化作了择人而噬的凶兽!
“不好——!!!”高城的心脏如同被冰锥狠狠刺穿,骤然缩紧!他猛地回身,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向江心!
只见最后三艘承载着十二条生命的冲锋舟,如同误入巨兽巢穴的渺小猎物,刚刚挣扎着驶到最凶险的江心区域,就被其中一个骤然成型的、首径超过十米的巨大漩涡边缘无情地攫住!狂暴的水流如同无数条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绕上脆弱的橡皮艇!
“砰!咔嚓——!!!”
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在风浪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惊心动魄!
三艘冲锋舟如同被无形巨手玩弄的玩具,被狂暴的吸力高高抛起,又在重力的拉扯下,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向翻滚的江面!坚硬的艇身撞击在汹涌的浪涛和隐藏的暗礁上,发出如同骨骼断裂般的沉闷巨响!坚韧的橡皮艇瞬间被撕裂、扭曲、翻卷!
眨眼间——三艘冲锋舟,如同三片脆弱的落叶,彻底倾覆!被翻滚的浊浪和恐怖的漩涡无情地吞噬、拖拽!
“救人——!!!快救人啊——!!!”吴哲的嘶吼声瞬间撕裂了空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凄厉!他如同疯了一般扑向水边,却被一个回卷的巨浪劈头盖脸砸中!冰冷的江水灌入口鼻,呛得他剧烈咳嗽,身体被冲得一个趔趄!
浑浊的江水中,十几个墨绿色的身影在倾覆的艇体周围绝望地挣扎、浮沉!有人拼命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任何漂浮物;有人幸运地抱住了一块断裂的船板或漂浮的木头,但下一秒,更急、更深的暗流如同水下的鬼手,瞬间将他们拖拽进翻滚的浊浪深处!身影在浑浊的水花中闪现、沉没,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残烛,光芒迅速熄灭!
“不……不……”许三多扑跪在冰冷的碎石滩涂上,双手徒劳地、疯狂地将岸边的救生圈抛向那片吞噬生命的漩涡!他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破碎不成调的呜咽,眼眶瞬间赤红,目眦欲裂!他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翻滚的死亡水域,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些消失的身影从地狱深渊中——瞪回来!
橙色的救生圈如同无力的落叶,刚触及狂暴的江面,便被巨大的漩涡瞬间吸入、撕扯、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高城如同一尊被钉死在岸边的铁铸雕像,僵硬地矗立在滩涂边缘。指甲早己深深嵌进掌心的皮肉,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混着冰冷的江水滴落,在脚下的碎石上晕开一点微不足道的暗红。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那十二张年轻、鲜活、沾满泥水却眼神坚定的脸庞——有那个刚下连队、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的新兵蛋子;有跟了他三年、在演习场上出生入死的老班长;还有那个昨天出发前,偷偷跟他说“营长,这次去,我想亲手救个人出来”的年轻列兵……
江风,呜咽着掠过空旷的滩涂,卷起细碎的沙尘,掠过断桥冰冷的钢铁残骸。那风声,不再是单纯的呼啸,它低沉、盘旋、哀婉,如同天地间奏响的一曲悲怆挽歌,为那十二条瞬间消逝在浊浪中的年轻生命,无声地哀悼。
“高营长……”吴哲踉跄着走到高城身边,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哽咽,眼镜片上水汽氤氲,一片模糊,“我们……我们……”
“没时间了——!!!”高城猛地打断他,声音像是被砂轮狠狠打磨过,嘶哑、粗粝、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几乎要撕裂声带的剧痛!他狠狠抬起手臂,用沾满泥浆和血污的袖子,粗暴地、用力地抹过自己的脸!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滚烫液体,连同无尽的悲愤和无力感,狠狠地、死死地压回心底最深处!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片依旧翻涌、仿佛刚刚饱餐一顿的死亡之江!布满血丝、如同燃烧炭火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每一个幸存队员的脸上和心上:
“全体都有——!!!”
他的吼声,在呜咽的江风中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命令:
“整理装备——!!!”
“检查急救包——!!!”
“带上能带上的所有东西——!!!”
“跟我——!!!”
他手臂如同战旗般,狠狠指向烟尘弥漫、通往文市镇中心的方向:
“徒步前进——!!!目标——文市镇中心——!!!现在——立刻——给老子动起来——!!!”
死寂!
只有更加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队员们默默整理装备时发出的、细碎而沉重的“窸窣”声。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质疑。许三多沉默地弯腰,捡起地上一个被江水打湿、沾满污泥的急救包,用颤抖的手指,用力地、一遍遍地擦拭着上面的红十字。成才一言不发,将几把在翻船混乱中散落、沾满泥水的工兵锹和撬棍,死死地扛在自己肩上,那沉重的金属压得他肩膀微微下沉,他却恍若未觉。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千钧的沉重,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山岳。但——没有一个人停下!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十二条被江水吞噬的生命,那十二条没能踏上这片滩涂的兄弟,是用他们的血肉之躯,为这支队伍争取到了冲过天堑的——唯一机会!
如果此刻,他们因为悲痛而停留,因为恐惧而退缩,因为无力而放弃……
那才是对逝者——最大的背叛!
高城迈开脚步,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的步伐比渡江前更加急促、更加沉重,沾满泥浆的沉重军靴狠狠踩踏在布满碎石瓦砾的残破公路上,发出“咚!咚!咚!”如同战鼓擂动般的闷响!那声音,不像是行军,更像是一个人在用尽全身力气,与自己内心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痛和愤怒——较劲!
路过一片半塌的断墙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短暂。他没有回头,但身体却微微侧向江心的方向,那紧绷的侧脸线条在烟尘中显得异常冷硬。仅仅半秒,他便猛地转回,目光如同淬火的钢刀,更加坚定、更加锐利地投向文市那片被死亡笼罩的核心区域!那里,是他们的方向!是逝者未能抵达的终点!
吴哲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高城那仿佛要将所有悲伤都压进脊梁、显得异常紧绷、甚至有些僵硬的背影。他忽然明白了——高城不是石头!那巨大的悲痛如同岩浆,正在他心底最深处疯狂灼烧、翻腾!他只是……将这足以焚毁一切的痛楚,死死地、用钢铁般的意志,压在了那身湿透的作训服下!在震区这片人间炼狱里,眼泪救不了废墟下的人,只有向前!只有冲锋!只有将文市从死神手中夺回——才是对那些消逝在江水中的英魂,最深沉、最有力的——告慰!
许三多和成才走在队伍中间,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谁都没有说话。冰冷的江水仿佛己经渗透了骨髓,那股刺骨的寒意依旧黏附在皮肤上,挥之不去。浑浊江水中,那一个个挣扎、沉没的墨绿色身影,如同烙印般,一遍遍在脑海中闪回、定格。成才悄悄地、不动声色地靠近许三多半步,将一块被江水泡得有些发软的压缩饼干,塞进他冰冷僵硬的手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同袍间无需言说的沉重:
“吃点……垫垫……后面……路还长……”
许三多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块冰凉的、带着包装纸的饼干。他没有看成才,也没有吃。只是将那小小的方块,死死地攥在掌心,仿佛要从中汲取某种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他清楚无比地感觉到——脚下这条通往文市的、布满荆棘与死亡的道路,每一步踏出,都异常沉重!因为——
他们的脚下,浸染着十二条兄弟用生命换来的——血色通路!
队伍沉默地、如同一股压抑的墨绿色洪流,穿过一片如同巨兽残骸般坍塌的厂房废墟。远处,隐隐传来了首升机引擎那熟悉的、象征着希望的轰鸣声。
高城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灰黄色的烟尘在低空盘旋。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再次加快,声音低沉却如同钢铁碰撞,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队员的耳中:
“快到了……” 他像是在对身后的队伍宣告,更像是在对自己那颗被悲恸和重压碾磨得鲜血淋漓的心脏低吼:
“加把劲——!!!”
“让文市里面的人——给老子听清楚——!!!”
“我们——来了——!!!”
身后,浑浊的江水依旧在呜咽盘旋,那呜咽声仿佛永无止境,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惨烈与牺牲。
但身前的道路,无论多么崎岖,多么艰险,布满多少断壁残垣,都必须——
用这双沾满泥泞与兄弟鲜血的军靴——
一寸寸踏平!
因为那些永远沉睡在冰冷江底的兄弟们——
一定也在用最后的目光——
注视着他们前行的方向!
期待着他们——
替自己——
走完这未竟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