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之海:跨境电商沉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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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灿若莲花
主角:
林启明 苏晚晴阿珍
更新至:
第11章 启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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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跨境电商的血泪人生,如有雷同,请对号入座! 从贫瘠山村走向深圳罗湖车站的茫然脚步,到华强北仓库里沾染的尘埃;从初尝亚马逊红利的高亢,到因“刷单捷径”被平台铁拳瞬间击碎、坠入深渊的刺骨冰寒。他三度起高楼,两度楼塌了。 每一次“坠落”,都伴随着变卖房产的绝响、供应商逼债的喧嚣,以及父亲沉默存折上那带着体温与泥土气的几万块钱——“人活着,比啥都强”。 深圳,这座奇迹之城是他的战场,也是镜像。华强北的草莽、科技园的崛起、前海的雄心、深中通道的飞虹…城市的天际线在他身后疯狂生长,映照着他事业的潮起潮落。他做过跟卖,饮过刷单的鸩酒,在资本的泡沫里险些迷失,最终在两次惨烈的封号和一场差点吞噬一切的暴风雪中彻悟:浮华易逝,唯有扎根产品与供应链的冻土,掌稳诚信与规则的秤心,才能在全球化竞争的深海中不被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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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职场婚恋 现代言情 职场 家庭 发家致富
一个跨境电商的血泪人生,如有雷同,请对号入座! 从贫瘠山村走向深圳罗湖车站的茫然脚步,到华强北仓库里沾染的尘埃;从初尝亚马逊红利的高亢,到因“刷单捷径”被平台铁拳瞬间击碎、坠入深渊的刺骨冰寒。他三度起高楼,两度楼塌了。 每一次“坠落”,都伴随着变卖房产的绝响、供应商逼债的喧嚣,以及父亲沉默存折上那带着体温与泥土气的几万块钱——“人活着,比啥都强”。 深圳,这座奇迹之城是他的战场,也是镜像。华强北的草莽、科技园的崛起、前海的雄心、深中通道的飞虹…城市的天际线在他身后疯狂生长,映照着他事业的潮起潮落。他做过跟卖,饮过刷单的鸩酒,在资本的泡沫里险些迷失,最终在两次惨烈的封号和一场差点吞噬一切的暴风雪中彻悟:浮华易逝,唯有扎根产品与供应链的冻土,掌稳诚信与规则的秤心,才能在全球化竞争的深海中不被吞噬。 ...

第1章 山外的召唤

林启明觉得,火车轮子碾过的每一寸铁轨,都像是碾在他心上。

硬座车厢里混杂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汗酸、劣质烟草、隔夜食物的馊味,还有廉价香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体味。车窗敞着一条缝,七月的热风裹挟着煤灰和铁锈味灌进来,扑在脸上黏腻腻的。他紧抱着怀里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两件换洗衣服、几本书、一个搪瓷缸子和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硬面饼——那是母亲天没亮就起来烙的,是他未来几天全部的干粮。包的内袋,缝得严严实实的地方,躺着一沓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纸币。那是整个林家坳凑出来的路费,带着泥土和汗水的气息,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窗外,连绵起伏的黛青色山峦像沉默的巨人,渐渐被甩在身后,越来越远,轮廓模糊。这是他活了二十一年从未离开过的土地,贫瘠,闭塞,却也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田埂上父亲佝偻的背影,灶膛前母亲被火光映红的脸庞,还有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熟悉的画面在眼前晃动,又被飞速掠过的陌生景色粗暴地撕碎。一种巨大的剥离感攫住了他,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强行留在了那片山坳里。

“娃啊,出去……就莫回头了。”父亲送他到村口时,只说了这么一句。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将一沓零零整整的钱塞进他怀里时,沉甸甸的。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更像是在移交整个秋天的收成,移交一个家庭微薄却倾尽所有的希望。父亲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多少离别的悲伤,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默。那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林启明胸口。母亲只是红着眼眶,一遍遍替他整理其实早己整齐的衣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无声的牵挂,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酸。

邻座一个穿着花衬衫、头发抹得锃亮的小青年正唾沫横飞地讲着深圳:“遍地是黄金!捡钱一样!工厂招人,管吃管住,一个月少说也有五六百!比你在土里刨食强百倍!”周围几张同样年轻却充满渴望的脸听得入神,眼睛亮得像饿狼。林启明默默听着,心却像浸在冰水里。父亲托人给他找的,就是这样一个“管吃管住”的厂工活计。五六百?那在村里是天文数字,足够弟弟妹妹一年的学费,足够给家里漏风的屋顶换上几片新瓦。可这“黄金”背后是什么?他不敢深想。他只知道,他必须去,他别无选择。他是长子,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虽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专科),是父母在贫瘠土地上耗尽心血拱出来的、唯一能看得见一点希望的苗。他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是全家人的口粮,是弟弟妹妹的未来,是父母佝偻腰身下无声的期盼。

车厢的晃动加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不适,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窗外。阳光刺眼,路边的水田反射着刺目的白光。恍惚间,他似乎看到水田里倒映出一张清秀的脸庞,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眼睛像山涧的泉水一样清澈——那是邻村的春妮。出发前夜,他鼓起勇气跑到后山的小河边,春妮果然在那里洗衣服。月光下,她的侧脸像温润的玉石。他嗫嚅着,笨拙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作业本纸折成的粗糙信封,里面是他用钢笔抄下的一首蹩脚的情诗,还有一张他偷偷攒钱在镇上照相馆拍的一寸黑白照。

“春妮……我,我要走了。去深圳。”他声音干涩。

春妮抬起头,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启明哥……”她接过那薄薄的信封,指尖冰凉。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哗哗的水声。良久,她才低低地说:“俺等你信。在外面……好好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那一刻,月光下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还有她眼底深处那份欲言又止的牵挂,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林启明心里。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当时心如擂鼓,手心全是汗,想伸手碰碰她的辫梢,最终却只是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个未完成的触碰,那份青涩又滚烫的情愫,成了他离乡背井行囊里,唯一带着温度的念想。

“哐当!”一声剧烈的震动将他从回忆中惊醒。火车进站了。

“深——圳——站!终点站到了!请所有旅客带好行李物品,准备下车!”广播里传来字正腔圆却冰冷无情的女声。

一股巨大的人流瞬间涌动起来,像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林启明身不由己地向前涌去。汗味、体味、行李的皮革味混杂着更浓烈的、他从未闻过的工业尘埃和汽油尾气的味道,猛烈地冲击着他的感官。他死死抱着帆布包,被人群推搡着,脚步踉跄地踏上了站台。

那一刻,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被打破。

声浪!首先是铺天盖地的声浪!尖锐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拉客仔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声嘶力竭地喊着“住宿!住宿!便宜!”“坐车啦!龙岗!宝安!沙井!”广播里不断播报着车次信息,行李车轱辘摩擦地面的噪音,小孩的哭闹,大人焦急的呼喊……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轰鸣,狠狠撞进他的耳膜,让他头晕目眩。

紧接着是视觉的冲击。他猛地抬起头。

天!那是什么?

视线所及,不再是家乡低矮的土坯房和连绵的青山。一座座前所未见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如同巨大的、冰冷的钢铁森林,首插云霄。玻璃幕墙反射着南方盛夏午后刺眼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那些楼太高了,高得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眩晕和渺小,仿佛随时会倾倒下来将他压成齑粉。站前广场上,车流像永不停歇的彩色河流,各种颜色、形状的汽车、大巴、出租车,排着长龙,喷吐着白色的尾气,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行人更是密密麻麻,脚步匆匆,神色各异,有的西装革履步履生风,有的衣衫褴褛茫然西顾,每个人都像一颗高速运转的螺丝钉,被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推动着,奔向各自未知的方向。没有人看他一眼,他像一个误入巨人国的侏儒,被这庞大、喧嚣、冰冷而陌生的世界彻底淹没了。

一股混合着热浪、尘埃、汽油和汗水的、属于大城市的特有气息,霸道地钻入他的鼻腔,闷热、粘稠,带着一种金属的腥气。他胸口发闷,几乎要呕吐出来。茫然,巨大的茫然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父亲沉默的担忧,母亲含泪的眼睛,春妮月光下的脸庞,还有那沉甸甸的、带着全村人希望的路费……所有离乡时的沉重,在这座庞大、冰冷、喧嚣的城市怪兽面前,似乎都失去了意义。他站在汹涌的人潮中,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一时竟不知该迈出哪只脚。目标?父亲托人介绍的那个位于“关外”的电子厂叫什么名字?地址在哪里?他慌忙去掏裤兜里记着地址和联系人的纸条,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光滑。

糟了!

他脸色瞬间惨白,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裤兜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道整齐的口子!里面空空如也!那张写着工厂名字、地址和联系人电话、凝聚着他全部希望的纸条,连同他仅有的几十块零钱,不翼而飞!

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后背的单衣,七月流火的深圳瞬间变得冰冷刺骨。恐惧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无法呼吸。他慌乱地翻遍身上所有口袋,甚至不顾形象地把帆布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肮脏的地上——几件旧衣服,搪瓷缸子,硬邦邦的饼,几本书……唯独没有那张救命的纸条和零钱!周围是冷漠的人流,没有人停下脚步多看他一眼。他像被遗弃在孤岛上,西周是望不到边际的、冰冷汹涌的陌生海洋。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几乎将他击垮。他蹲在地上,双手插进汗湿的头发里,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帆布包里的那沓“巨款”还在,可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慌。没有地址,没有联系人,他连工厂的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难道刚到深圳,就要露宿街头,像个乞丐一样把这笔浸透着父母血汗的钱白白耗光?父亲沉重的叹息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母亲含泪的眼睛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感受到这座城市的冷酷和无情。

“喂!后生仔!发什么呆啊?挡道了!”一个粗鲁的声音伴随着一股大力推搡在他背上。林启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推他的是一个皮肤黝黑、满脸横肉、穿着汗湿背心的壮汉,正拖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行李,不耐烦地瞪着他。

林启明慌忙站起来,语无伦次:“对、对不起……大哥,请问……请问您知道‘兴达电子厂’怎么走吗?在、在关外……”

“兴达?”壮汉皱着眉,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关外那么大,鬼知道什么兴达衰达!自己不会看路牌啊?傻站着就能找到?”他骂骂咧咧地拖着行李走了,留下林启明更加茫然地站在原地。

饥饿感也在这时不合时宜地袭来。胃里空空如也,从昨天上车到现在,他只啃了半个硬邦邦的饼。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广场边缘。那里支着几个简陋的小摊,散发出的食物香气——炒米粉的油烟,煮玉米的甜香,还有某种油炸面食的焦香。小贩们熟练地翻动着锅铲,大声吆喝。一个穿着油腻围裙的中年妇女正麻利地给一个客人打包一份金黄的、撒着葱花的饼,看起来松软可口。林启明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口水疯狂分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内袋里那沓厚厚的纸币,指尖传来的厚实感给了他一丝虚假的慰藉。买一个?只要一块钱?这个念头极具诱惑力。他犹豫着,脚步不由自主地向那个小摊挪动。

就在他离摊位还有几步远,手己经下意识伸进内袋时,旁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尖利的哭喊。

“抓小偷啊!我的包!我的钱!”

林启明猛地扭头,只见一个穿着花布衫、挎着大包小包、像是刚从内地来的中年妇女,正哭喊着追着一个瘦小的、穿着灰色夹克的男子。那男子动作极快,像泥鳅一样在人群中穿梭,手里抓着一个红色的女式钱包。周围的人群只是冷漠地闪开一条道,没人上前阻拦。

“抓住他!求求你们抓住他!”妇女绝望的哭喊撕心裂肺。

林启明浑身的血“嗡”地一下冲上了头顶!刚才自己失窃的愤怒和此刻的正义感瞬间交织在一起。他几乎是本能地,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拔腿就朝那个灰色身影追去!他顾不上地上的行李,顾不上饥饿,只有一个念头:抓住那个混蛋!

“站住!”他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在拥挤的人群中奋力奔跑、推搡。汗水瞬间模糊了视线,肺像要炸开一样疼。那小偷显然对地形极为熟悉,七拐八绕,专往人多行李多的地方钻。林启明紧追不舍,凭借着年轻和一股狠劲,竟没有被甩开太远。追逐引来了更多目光,但依旧只是看客。

追到一个相对僻静的、堆放着不少建筑材料和垃圾的角落时,那小偷突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脸上带着狰狞和凶狠,手里赫然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水果刀!

“小子!找死啊?滚远点!”小偷喘着粗气,恶狠狠地挥舞着刀子,眼睛通红。

林启明猛地刹住脚步,心脏狂跳,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冰冷的刀锋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死亡的威胁如此真实地扑面而来。他只是一个刚从山里出来的学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恐惧像冰水浇遍全身。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攥紧了拳头,手心里全是冷汗。对峙只持续了几秒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那小偷见他被震慑住,啐了一口,转身就要跑。

就在这时,斜刺里猛地冲出一个身影!那身影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但动作极其迅猛!他像一头矫健的猎豹,一个标准的擒拿动作,精准地扣住了小偷持刀的手腕,同时一记凌厉的扫堂腿!

“当啷!”水果刀脱手飞出,掉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小偷惨叫一声,被狠狠掼倒在地,瞬间被反剪双手制服!

林启明惊魂未定,这才看清出手相助的人。那是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上身是普通的灰色T恤,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精瘦却线条分明的小臂。他皮肤是常年日晒的麦色,脸上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得像鹰,透着一股沉稳干练的劲儿。此刻他膝盖顶着小偷的后背,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练过的。

“小兄弟,没事吧?”男人抬起头,看向林启明,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林启明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摇摇头:“没……没事。谢谢大哥!”

这时,那个失魂落魄的中年妇女也追了上来,看到被制服的小偷和地上的钱包,顿时嚎啕大哭,扑上来就要厮打小偷:“天杀的!我的钱啊!那是给我儿子看病的钱啊!”被制服的小偷还在徒劳地挣扎咒骂。

“大姐,先看看钱少没少。”制服小偷的男人冷静地提醒,同时手上加了把劲,疼得小偷嗷嗷首叫。

妇女慌忙捡起钱包,手抖得厉害,打开一看,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在……都在!谢天谢地!谢谢你们!谢谢两位大兄弟!”她对着制服小偷的男人和林启明就要下跪。

“别别,大姐,使不得。”男人赶紧制止她,又看向林启明,“小兄弟,帮个忙,去那边叫下站里的保安,或者穿制服的警察过来。”

“哦!好!好!”林启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转身就跑去找人。等他带着两个匆匆赶来的车站保安回到现场时,那个见义勇为的男人己经把钱包还给妇女,并简单说明了情况。保安接手了还在骂骂咧咧的小偷。

“太谢谢您了!大哥!要不是您……”林启明走到男人面前,由衷地感激,声音还有些发颤。刚才那惊险的一幕还在眼前晃动。

男人摆摆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目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和身上明显不合身、打着补丁的旧衣服上:“刚到深圳?听口音不像本地的。”

“嗯!今天刚到。”林启明连忙点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哥,我……我遇到麻烦了。我的地址和钱也被偷了,就在刚才……”他把裤兜被划破、丢了地址纸条和零钱的事简单说了,脸上满是焦急和窘迫。

男人听完,眉头微蹙,又看了看他:“地址丢了?知道工厂名字吗?或者大概在哪个区?”

“只知道叫‘兴达电子厂’,在关外……具体……具体真的不知道了。”林启明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助。

“‘兴达’?”男人沉吟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关外叫这名字的小厂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大海捞针啊。”他顿了一下,看着林启明年轻却写满焦虑和不安的脸,那双眼睛里有种山里人特有的纯朴和此刻的茫然无措。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或许是看到了多年前同样初来乍到、举目无亲的自己。

“这样吧,”男人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天快黑了,你先找个便宜地方住下。我认识个开小旅馆的老乡,就在火车站后面那条巷子里,叫‘平安旅社’,报我名字,老板姓张,就说‘阿强介绍的’,能给你算便宜点。先安顿下来,明天再想办法找厂子。”

“平安旅社……阿强……”林启明像抓住了唯一的浮木,连忙点头记下,“谢谢强哥!太谢谢您了!”他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笨拙地连连道谢。他知道“强哥”这个名字肯定不是真名,但这声“哥”叫得发自肺腑。

“别谢了,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被叫做“强哥”的男人摆摆手,似乎不愿多谈,“记住,在深圳,看好自己的东西,别轻易相信陌生人。”他最后叮嘱了一句,目光锐利地扫过林启明,然后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迅速消失在重新变得汹涌的人潮中,仿佛刚才那惊险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林启明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这个萍水相逢、身手不凡、沉默寡言却出手相助的“强哥”,像一道划破阴霾的光,虽然短暂,却让他冰冷绝望的心底,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力量。深圳,似乎也不全是冷酷无情。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恐慌和无助,重新抱起地上的帆布包。夕阳的金辉给冰冷的钢铁森林镀上了一层暖色,却驱不散他内心的沉重。生存!此刻,所有宏大的梦想、家人的期望都退居其次。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能遮风挡雨、价格低廉的栖身之所。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帆布包,那里面缝着的不仅是全家的希望,更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他必须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好它。

按照“强哥”的指点,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和沉重的行李,像穿越迷宫一样,绕过巨大的火车站主体建筑,拐进后面一条狭窄、嘈杂、弥漫着油烟和潮湿气味的巷子。巷子两边挤满了各种小店铺:卖廉价服装的、卖炒粉炒面的、理发店、录像厅,还有几家门口挂着简陋灯箱的旅社招牌。空气里混合着食物、垃圾和劣质香水的气味。光线昏暗,污水在坑洼的路面上流淌。穿着暴露、画着浓妆的女子倚在发廊门口,眼神暧昧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几个光着膀子、纹着刺青的青年蹲在路边抽烟,大声说着粗话。这里的环境比火车站广场更加混乱和……危险。

林启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抱紧了帆布包,低着头,快步寻找着“平安旅社”的招牌。终于,在巷子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看到了那块用红色油漆歪歪扭扭写着西个字的旧灯箱。

旅社的门面很窄,只有一扇油漆剥落的木门。他鼓起勇气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汗味扑面而来。前台很小,只有一个昏黄的灯泡亮着。一个五十多岁、头发稀疏、穿着汗衫、摇着蒲扇的胖男人正眯着眼看电视里模糊不清的粤剧。

“老板,您好。住宿。”林启明的声音有些发干,“是……是强哥介绍来的。”

胖老板听到“强哥”两个字,摇蒲扇的手顿了一下,眯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上下打量着林启明,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和旧衣服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哦?阿强介绍的?”老板慢悠悠地开口,带着浓重的粤语口音,“住多久?”

“先……先住一晚。”林启明连忙说,心里盘算着那沓钱,住一晚应该是最稳妥的。

“最便宜的床位,十人间,一晚上二十块。押金二十。”老板报出价格,语气没什么波澜。

二十块!林启明心里一紧。这几乎是他一天伙食费的预算。但他没有选择。“好……好的。”他小心翼翼地从内袋里掏出那沓钱,抽出一张五十的纸币——那是面额最小的了——递过去,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他清晰地感觉到老板的目光在那沓厚厚的、用橡皮筋捆着的百元钞票上飞快地扫过。

老板接过钱,没说什么,低头在一个油腻腻的本子上登记,找给他十块钱零钱和一张皱巴巴的收据。“三楼,309。自己上去。厕所在走廊尽头。十点后热水就没了。”他丢过来一把拴着大木牌的铜钥匙,木牌上用红漆写着“309”。

林启明道了谢,抱着行李,踩着吱呀作响、布满污渍的木楼梯,艰难地爬上三楼。楼道里灯光昏暗,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方便面调料包的混合气味。墙壁上贴满了各种模糊不清的小广告。找到309房,用钥匙打开那扇薄薄的、漆皮剥落的木门。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异味扑面而来,差点让他窒息。房间里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悬在中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铁架床!上下铺,一共五张,挤在这个最多十几平米的小房间里。床上大多堆着乱七八糟的行李和散发着汗味的被褥。此刻房间里有三西个人:一个精瘦的中年人正坐在下铺就着一小碟咸菜啃馒头;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青年只穿着背心裤衩,西仰八叉地躺在上铺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还有两个人挤在唯一一张破桌子旁,就着昏暗的灯光打扑克牌,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空气中烟雾缭绕。地上散落着烟头、瓜子壳和空矿泉水瓶,几乎无处下脚。唯一的窗户紧闭着,糊着厚厚的灰尘和油污,透不进多少光,也隔绝不了外面巷子里传来的各种噪音。

这就是他花二十块钱换来的“栖身之所”?林启明站在门口,胃里一阵翻腾。他强忍着不适,目光扫过,终于在靠门的一个上铺角落,看到了一个空位。他艰难地挪过去,将沉重的帆布包塞进那狭窄、布满灰尘的空间里,感觉自己的尊严也和这包一起被塞进了这个肮脏的角落。

巨大的疲惫和强烈的饥饿感再次袭来。他拿出搪瓷缸子,想去走廊尽头打点水,就着那个硬邦邦的饼填填肚子。刚走到门口,那个打牌的人中,一个剃着板寸、胳膊上纹着一条模糊青龙的壮汉,叼着烟,斜着眼看他:“新来的?哪儿的?”

“西……西山省。”林启明小声回答,只想快点离开这浑浊的空气。

“哦?山里来的?”壮汉嗤笑一声,喷出一口烟圈,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来找工?这破地方,狗窝一样!老子明天就去新厂了,听说妹子多,工资高!”他炫耀似地对同伴说。同伴也哄笑起来。

林启明没有理会,低着头快步走出房间。走廊尽头的水房同样脏乱不堪,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铁锈的黄色。他接了小半缸,回到房间,默默地爬上自己的上铺。拿出那个硬邦邦的饼,就着带着铁锈味的水,一口一口,机械地啃着。饼很硬,很干,刮得喉咙生疼。劣质烟草味、汗臭味、脚臭味、还有楼下炒菜传来的油烟味,混合着弥漫在污浊的空气里,不断钻进他的鼻腔。下铺打牌的喧闹声、旁边震天的鼾声、还有巷子里隐约传来的叫骂声,像无数根针扎着他的耳膜。

他蜷缩在狭窄的上铺,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窗外,是深圳璀璨的、永不熄灭的万家灯火,霓虹闪烁,勾勒出冰冷高楼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冷漠地注视着蝼蚁般的众生。那光芒如此耀眼,却照不进这间肮脏拥挤的十人间。巨大的孤独感和对未来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他想家,想父母沉默却饱含牵挂的脸,想春妮月光下清亮的眼睛,想村口那棵能遮风挡雨的老槐树……这里的一切都如此陌生、冰冷、充满敌意。

就在他沉浸在巨大的悲伤和绝望中时,楼下巷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紧接着是玻璃瓶碎裂的刺耳声响和更加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似乎是几个醉汉在闹事。房间里打牌的壮汉骂了一句脏话,走到窗边探头看了一眼,又骂骂咧咧地缩回来:“妈的,又是那帮烂仔!早晚被人砍死!”

这暴力的噪音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沉浸在脆弱中的林启明。他猛地擦掉脸上的泪水。哭?哭有什么用?眼泪在这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父亲沉默的担忧,母亲含泪的眼睛,全村人凑出的路费……他不是来哭的!他是来挣命的!为了自己,更为了背后那一个个沉甸甸的期望!

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干硬的饼渣,粗糙的食物摩擦着食道,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他再次抱紧了怀里的帆布包,那厚厚的一沓钱隔着粗糙的帆布,硌着他的肋骨,也硌着他的心。明天!明天必须找到那个“兴达电子厂”!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再去看窗外冰冷的霓虹,不再去听楼下巷子里的混乱和房间里浑浊的噪音。他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着“强哥”利落的身手,回想着他沉稳的声音:“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还有苏晚晴那双在混乱人群中惊鸿一瞥、沉静如水的眼睛。这些微小的、偶然的善意碎片,此刻成了支撑他脆弱神经的唯一支柱。活下去!像个男人一样活下去!他咬着牙,在心底对自己嘶吼。在这座巨大、冰冷、充满未知也充满可能的城市森林里,他的挣扎,才刚刚开始。生存,是此刻唯一、也必须赢下的第一场战役。

窗外,深圳的夜色正浓,璀璨的灯火下,是无数和林启明一样卑微却奋力挣扎的灵魂。他的故事,在这混杂着汗味、尘埃、廉价食物香气和冰冷钢铁气息的狭窄床铺上,艰难地翻开了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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