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足以让一个在冰冷雨夜里高烧垂危的小女孩,脱胎换骨。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纤尘不染,倒映着城市璀璨的灯火。这里是“时光迹”美容中心顶层的VIP咨询室,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薰精油和咖啡豆混合的醇厚气息。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的艺术画,角落里摆放着生机盎然的绿植。我坐在宽大柔软的白色皮质沙发里,身上的定制羊绒套装熨帖地勾勒出线条,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沙发光滑的扶手。对面,一位预约了全面抗衰方案的贵妇正专注地听着我对她皮肤状态的解析,不时赞同地点头。
“……所以李太,结合您的基础代谢和胶原流失速率,我建议这个阶段重点采用我们实验室定制的……”我的话被一阵突兀的、与这宁静奢华空间格格不入的喧哗打断。
那声音来自外面接待区,尖利、急躁,带着一种底层市井特有的粗粝和蛮横。
“你们懂不懂规矩?我们找王总监!王静雅!我是她亲奶奶!亲的!你们敢拦我?”
另一个略显油滑的男声紧接着响起,试图打圆场却又透着虚张声势:“哎呀,小姑娘,通融一下嘛!我们真是她家里人,有急事!你看,这是她堂姐,亲堂姐!一家人嘛!”
我的助理小杨略带紧张的声音传来,努力维持着职业素养:“实在抱歉,王总监正在会客,没有预约的话……”
“预约?我见自己孙女还要预约?反了她了!”那尖利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指甲刮过玻璃,“王静雅!你给我出来!我是你奶奶!你躲什么躲?翅膀硬了就不认祖宗了?”
咨询室的门被助理小心地推开一条缝,小杨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带着歉意和一丝慌乱:“王总监,外面……”
我抬手,示意她稍等。对面的李太微微蹙眉,显然被外面的噪音扰了兴致。
“抱歉,李太,一点小状况,我去处理一下,很快回来。”我站起身,脸上保持着无懈可击的、温和又疏离的职业微笑。
李太优雅地点点头,端起骨瓷咖啡杯。
我拉开咨询室厚重的磨砂玻璃门,走了出去。接待区水晶吊灯明亮的光线下,三个身影像三块突兀的污渍,杵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
奶奶老了。头发几乎全白,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纵横的皱纹更深了,像干涸龟裂的土地。身上那件暗红色的化纤外套,样式老旧,袖口磨得发亮。此刻,她正叉着腰,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燃烧着一种混合了怨毒、急切和某种难以置信的贪婪。她身边站着的是大伯,腆着个不小的啤酒肚,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廉价西装,脸上堆着一种极力想显得亲热、却掩饰不住市侩和算计的笑。旁边那个畏畏缩缩、穿着明显不合身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是我的堂姐妞妞。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那张脸……小时候粉雕玉琢的影子还在,但被一种长期营养不良和愁苦熬煎出的蜡黄、粗糙覆盖着,眼神怯懦躲闪,毫无光彩。
“静雅!我的好孙女!”奶奶一看到我,脸上的怨毒瞬间被一种夸张的、近乎谄媚的“慈祥”取代,声音也陡然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表演般的亲热,“哎呀,奶奶可想死你了!看看,看看,这都多少年没见了?出息了!真出息了!”她说着,竟想上前来拉我的手。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甚至连脸上那丝职业性的微笑都没有丝毫变化。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三人,最后落在奶奶那张混合着复杂情绪的脸上。
“王总监!哎呀,真是……真是女大十八变,静雅,你真是……”大伯搓着手,脸上的笑容堆得越发厚实,往前凑了一步,“你看,你奶奶天天念叨你,这不,听说你在这儿有这么大事业,专门带着妞妞来看你!妞妞,快叫人啊!这是你静雅妹妹!”
妞妞飞快地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自卑和一种难言的复杂,嘴唇嗫嚅了一下,声音细若蚊蚋:“静……静雅。”
接待区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前台和助理们虽然保持着职业的站姿,但眼神里都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奶奶似乎没察觉到气氛的异样,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她一把将缩在后面的妞妞拽到前面,动作粗鲁,声音又尖又亮,充满了急切的推销意味:“静雅啊!你看看你妞妞姐!小时候多水灵一姑娘啊!现在……唉,命苦啊!嫁人不好嫁!这不,好不容易谈了个对象,人家是开厂的,有钱!可就是……就是嫌我们妞妞脸盘子不够精致,鼻子不够挺!”她说着,枯瘦的手指用力点了点妞妞那塌塌的鼻梁和有些宽的下颌,“静雅,你现在是专家了!本事大了!奶奶知道,你这里弄一下脸,贵得很!可咱们是一家人啊!血浓于水!你帮帮你妞妞姐,给她好好拾掇拾掇,让她顺顺利利嫁进豪门!这钱……你大伯现在手头是有点紧,但你发达了,帮衬帮衬自家人,那不是天经地义嘛!等你妞妞姐嫁好了,忘不了你的好!”
她一口气说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是毫不掩饰的贪婪和理所当然的索取。大伯在旁边连连点头附和,脸上的笑容像一层浮在油上的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