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芬的脚步声在院子里走远了，那种沉重又拖沓的脚步声，像是每一步都踩在苏薇的心上。那扇破门没关严，留了道黑乎乎的缝，有风从那道缝里挤进来，灌了满屋子鸡粪和湿土混在一块儿的腥气。这是乡下清晨特有的味道，充满了原始的、粗粝的生命力，却也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贫穷与闭塞。
苏薇趴在床沿上，一动没动，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雕塑。
脑子里像养了一窝被惊扰的蜜蜂，嗡嗡地闹腾个不休。刘桂芬那几句话，干巴巴的，不带一丝热乎气，像几颗硌人的石子，还在她耳朵里来回地滚。每个字都像根小针，不致命，却持续不断地扎着她最敏感的神经，让她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
饿。
这个感觉此刻压倒了一切。胃里像揣了个空坛子，又烧又慌。那种感觉，不仅仅是饥饿，更是一种生命力被抽空的虚弱。这身子骨本就单薄得像风中的芦苇，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更是将里面仅存的那点油星子都刮得一干二净。
她的眼神，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首勾勾地钉在了床头那碗米汤上。
碗是那种最土的土陶碗，碗沿上磕了几个大大小小的豁口，露出里面粗糙发黑的胎体，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老人的嘴。汤清得能清晰地照出她此刻苍白瘦削的脸，底下那几粒可怜的米，伶仃地躺着，像是别人吃完饭后不小心掉进去的残渣。
这也能叫饭？
苏薇的嘴角僵硬地扯了扯，想笑，却发现那表情比哭还难看。上辈子，她最惨的时候，为了省钱给许安琪买进口药，啃过一个星期的白馒头，就着免费的开水，可即便是那样，她也从未见过如此“清心寡欲”的食物。这东西，怕是拿去喂猪，猪都得拿鼻子使劲拱开，表示自己的不屑。
可现在，就这么一碗能当镜子用的清汤，对她来说，却像是沙漠旅人眼前的海市蜃楼，明知虚幻，却还是忍不住想扑上去。
她得活。
这个念头，是她此刻混乱思绪中唯一清晰的路标。只有活下来，才有资格去想怎么逃离这个锈迹斑斑的牢笼，怎么跟这老天爷开的、该死的玩笑对着干。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什么都没了。连带着上辈子那二十几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累，都变得毫无意义。
她咬紧牙关，把身上仅存的那点微薄的力气，从每一个细胞里榨了出来。整个人像条离了水的鱼，在粗糙的床板上笨拙
地挣扎、翻身。那条伸出去的胳膊，细得像根枯树枝，抖得不成样子，仿佛随时会从中间折断。终于，在一次次失败后，她的指尖，碰到了那只冰凉粗糙的陶碗。
碗身入手，是刺骨的凉，像一块从深井里捞出来的石头。这温度无声地诉说着，它早就被盛好了，就这么冷冰冰地搁在那儿，等待着一个未知的结果——或许是她醒来喝掉，又或许是她永远醒不过来，再被原封不动地端出去。
她把碗凑到嘴边，也顾不上那股子混杂着尘土的土腥味，张开干得起皮、甚至能尝到血腥味的嘴唇，几乎是扑上去，喝了一大口。
温吞的液体滑进干涸的喉咙，像一场迟来的小雨，暂时浇灭了那股燎原的火。食道和胃壁因为这久违的滋润，发出了满足的、轻微的痉挛。
然而，就在那米汤触到她舌尖的一刹那，就在她的大脑准备接收“米香”这个信号的瞬间——一种根本不属于食物的味道，一种无法用语言精确描述的、极其抽象的“味道”，蛮横地、铺天盖地地在她整个口腔里炸开了！
那不是米的清香，也不是水的甘甜。
那是一种……感觉。一种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情绪。
敷衍。
对，就是这个词。这个味道，像冬天早上胡乱抹在脸上的那把冷水，只为了完成“洗脸”这个动作，多一丝热气都欠奉。它冰冷，机械，毫无诚意，充满了例行公事的漠然。仿佛在说：给，你要的饭，快吃，吃完赶紧去干活。
可这还不是全部。在这层厚厚的、冰冷的敷衍底色下，还藏着一丝更尖锐、更刺人的东西。
厌恶。
像一块表面光鲜的水果，切开后才发现内里己经腐烂，那股子藏在果肉纤维里的、隐秘的馊味，一旦被舌头捕捉到，就恶心得人想立刻吐出来。这股子厌恶，是精准地、定向地冲着她这个“喝汤的人”来的。嫌她是个拖油瓶，是个只会吃饭不会下蛋的赔钱货，是个怎么还没病死掉的麻烦。
更奇怪的是，就在“敷衍”和“厌押”这两种强烈味道的夹缝里，还藏着一星半点儿，几乎微不可查，却又无比清晰的——慌张。
像小孩儿在外面闯了祸，回到家面对父母时，故作镇定下那颗狂跳的心。这味道一闪就没，轻得像根羽毛，滑得像条泥鳅，却被她的舌头，像最精密的雷达一样，精准地捕捉到了。这慌张从何而来？是因为她发烧昏迷得太久，怕真的闹出人命不好收场？还是因为……她后脑勺上那个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那个被男人粗暴地推搡后留下的伤口？
什么鬼东西？
苏薇整个人都定住了，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端着碗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得像两个铜铃。她的大脑瞬间宕机，所有的逻辑和常识都宣告崩溃，根本处理不了舌头上接收到的这股诡异而庞大的信息流。
情绪……怎么可能会有味道？
是自己烧糊涂了？脑子被撞坏了，连带着味觉系统也跟着出了毛病，产生了幻觉？
她不信这个邪。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低下头，又喝了一小口。这一次，她喝得极慢，屏住呼吸，让那口清汤在舌头上缓缓地铺开，流淌过每一个味蕾，她用尽全部心神去感受，去分辨。
没错！
还是那种味道！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敷衍是主调，像一张粗糙的砂纸，磨得她整个口腔都发麻，让她想起了前世那些机械地、毫无感情地将外卖递给顾客的瞬间。厌恶是藏在后面的刺，冷不丁地就冒出来扎一下，那感觉，像极了她曾经从养父母眼中看到的那种、嫌弃她多吃了一口饭的眼神。而那丝慌张，虽然微弱，却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像一根游丝，缠绕其中。
这碗米汤，哪里还是一碗米汤！
它分明就是一个不会撒谎的证人，一个忠实的记录者，把那个做饭的女人——刘桂芬，从淘米、加水，到端着碗走进这间屋子时，内心所有真实的、未加修饰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全都“说”给了她的舌头听。
一个荒诞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念头，像一颗被深埋在地下的、休眠了千年的种子，在她混乱的、满是废墟的脑海里，被这股奇异的味觉之雨浇灌，猛地破土而出，长出了疯狂的藤蔓。
她，好像有了一种了不得的能力。
一种能尝出食物制作者在制作过程中所倾注的情绪的……特异功能。
这算什么？车祸后遗症？重生附赠的金手指？还是老天爷觉得她的人生还不够离奇，非要再给她添上这浓墨重彩、匪夷所思的一笔？
她呆呆地看着碗里自己的倒影，那张脸，瘦得脱了相，苍白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她忽然想起了前世，在那个小小的、温暖的出租屋里，她给许安琪做的第一顿饭——一碗最简单的、用爱心模具蒸出来的鸡蛋羹。她记得自己当时是怀着怎样一种堪称虔诚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打散鸡蛋，用量杯精确地加入温水，耐心地撇去所有的浮沫，蒸好后还笨拙地用番茄酱画了一个笑脸。
那碗鸡蛋羹，如果让现在的她来尝，会是什么味道？
是初为人母的怜爱？是祈祷她健康成长的希望？还是对终于拥有一个“家人”的……那种满溢而出的喜悦？
心脏，毫无预警地，擂鼓般狂跳起来。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她真的能尝出食物里蕴含的情绪……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拥有了一件这个时代、这个世界里，最强大的武器？一件可以轻而易举洞察人心的武器？
在这个充满谎言、冷漠和暴力的“家”里，在这个所有人都带着厚厚的面具，把最真实的想法死死地藏在心底的牢笼里，她，苏薇，成了唯一一个能轻轻松松品尝到“真相”的人。
她再次低头，看着手里的这碗米汤，这碗充满了“敷衍”和“厌恶”，还夹杂着一丝“慌张”的米汤，忽然就不觉得那么难以下咽了。
她面无表情地，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残忍的，一口一口，将这碗冰冷的“谎言”喝得干干净净。
液体滑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了一丝微薄的热量，让她冰冷的西肢有了一点点回温的迹象。
而那股子被她强行吞咽下去的、名为“厌恶”的味道，却并没有消散。它像一簇小小的、蓝色的火苗，在她冰冷的、死寂一片的心底，悄然点燃。
这火苗很小，很微弱，在巨大的黑暗中，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但它没有。
它在黑暗的中心，安静地、执着地燃烧着，等待着，等待着那终将到来的、可以燎原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