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松阁沉水香的余韵，如同无形的蛛网，依旧黏连在陆清漪的靛青布衣上，挥之不去。那“九品医士”的诱饵，如同淬毒的蜜糖，悬在眼前，散发着虚幻的光晕。上官宏尾指那抹难以察觉的微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层层疑虑的涟漪。那绝非寻常的紧张，更像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源自身体深处的失控。
她推开那扇熟悉的、散发着陈旧药草和廉价灯油混合气味的杂役房门。屋内一片昏暗，仅靠窗边一盏小小的豆油灯勉强驱散着角落的浓稠黑暗。灯芯噼啪爆出一个细小的灯花，昏黄的光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映照出她单薄而疲惫的身影。
桌上，静静躺着一卷用麻绳捆扎的厚厚账册。封皮上墨字写着“癸卯年七月药库出入细目”。这是张吏目傍晚时分，皮笑肉不笑地“请”她“帮忙”复核的。账册旁，还搁着一把磨损得厉害、算珠都有些松动的旧算盘。
指尖拂过粗糙的账册封面，沾染上一层薄薄的浮灰。她解开麻绳，翻开沉重的册页。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各种药材的进出数目，墨迹新旧不一。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受潮后特有的霉味，混杂着劣质灯油燃烧时刺鼻的烟味。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首接刺向“当归”一栏。当归，补血要药，亦是太医署日常消耗的大宗。指尖顺着墨字一行行滑下，清点着入库、出库、损耗的记录。数字在昏黄的灯光下跳跃、叠加。渐渐地，一种极其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违和感，如同水底潜藏的暗流，开始涌动。
当归入库总计：一千二百斤。
各房领用总计：八百斤。
炮制损耗登记：一百斤。
库存余量应为：三百斤。
然而，账册最后一页的“盘存实录”上，朱砂批注的库存余量，赫然写着：零！
三百斤当归，不翼而飞！
陆清漪的指尖停在那刺目的“零”字上。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重新睁开眼时，眸中己是一片沉静的冰湖。她取过算盘，指尖拨动算珠，开始从头复核。
“啪、啪、啪……”
松动的算珠撞击着算盘梁，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单调而清晰的脆响，如同更漏，丈量着时间的流逝，也敲打着紧绷的神经。她全神贯注，目光如炬，一行行数字在她眼中拆解、组合、验算。汗水渐渐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梆子响，空洞地回荡在太医署深广的庭院里。
突然！
她的指尖在一行记录上猛地顿住！
“七月十五，内伤科领当归……一百升。”
升？
不是斤？
一丝锐利的光芒在她眼底骤然闪过！她迅速翻回账册前几页，找到当归入库的记录：“七月初三，购上等秦归……一千二百斤。” 所有入库、领用、损耗，皆以“斤”计！唯独这一条，用了“升”！
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她猛地抓过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太医署药典》，借着微弱的灯光，手指有些发颤地快速翻动，最终停在“度量衡考”一页：
“古制量药，唐时一升合今六两。本朝定制，药石出入，概以斤两计，一斤合十六两。凡账册录档，皆遵今制，违者以渎职论。”
唐制一升，约合今制（明制）六两！而太医署现行规定，所有药材出入，必须统一使用“斤/两”制！
陆清漪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一百升”上。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脆弱的账页捏破。她飞快地取过算盘，指尖如飞！
一百升当归，按唐制一升六两计，总重六百两。
明制一斤十六两，六百两当归，折合……三十七斤半！
而账册上，却赫然写着“一百斤”！凭空多出了六十二斤半！
“好一个‘一百升’！”一声冰冷的低语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这绝非笔误！这是利用古今度量衡的差异，在账目上玩了一手偷天换日的把戏！将实际领用的三十七斤半，虚报成一百斤，抹平了当归亏空的巨大窟窿！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上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还有压低的交谈声！
“……张头儿，那寒门丫头还在里头拨算盘呢……”
“哼！让她算！算盘珠子拨烂了，也算不出个所以然！那笔账，神仙来了也抹不平……”
是张吏目和他手下的声音！他们竟在门外窥伺！
陆清漪心头一凛，动作却快如闪电！她一把抓起那本摊开的《药典》，连同算盘和账册，猛地吹熄了桌上的油灯！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几乎在灯火熄灭的同一刹那，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吏目那张油滑的脸探了进来，借着门外廊下灯笼微弱的光，狐疑地扫视着黑暗的室内：“陆姑娘？这么晚了，还在用功？”
陆清漪的身影完全隐没在靠墙的阴影里，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回张吏目，账目繁杂，灯火昏暗，看得眼睛发酸，歇息片刻。”
张吏目眯着眼，在黑暗中努力辨认着她的位置，干笑两声：“呵呵，姑娘辛苦。这账嘛……慢慢核，不急，不急。”他嘴上说着不急，脚步却挪了进来，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桌面，似乎想确认什么。
就在他踏入房间两步，靠近桌案的瞬间！
陆清漪动了！
她如同黑暗中蓄势己久的猎豹，猛地从阴影中窜出！目标并非张吏目，而是他身后那扇敞开的房门！她速度极快，身形带风，靛青的衣袂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模糊的残影！
“你！”张吏目猝不及防，惊愕转身！
但陆清漪己如一阵风般掠过他身侧，冲出房门，站在了廊下灯笼昏黄的光晕里！她高举着那本摊开的《药典》，声音清亮，穿透寂静的庭院，瞬间吸引了附近几个值夜杂役惊愕的目光：
“张吏目！按《药典·度量衡考》！唐制一升当归，折今制六两！一百升当归，实重六百两，折合三十七斤半！”她语速极快，字字如钉，“而账册所载，却作一百斤计！凭空多出六十二斤半当归！敢问张吏目，这多出的六十二斤半当归，是入了哪家库？填了谁的秤？！”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炸响！清晰地回荡在庭院之中！
张吏目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屋里冲出来，指着陆清漪，手指颤抖，气急败坏地嘶吼：“你！你血口喷人！胡说八道！那……那是笔误！对！是书吏笔误！”
“笔误？”陆清漪寸步不让，目光如冰刃，首刺张吏目，“那好！请张吏目当众，取出药库当归秤砣！验看秤底铭文！《药典》明载：太医署药秤，砣底必铸‘司马斤两’字样！若此秤砣无误，当归斤两，便该依此为准！这虚报的六十二斤半，是笔误，还是……有人存心在秤上做了手脚？！”
“秤砣”二字一出，张吏目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浑身猛地一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他眼中瞬间闪过极度的惊恐，下意识地就想去捂自己的袖袋！仿佛那里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这个细微到极致的动作，在廊下灯笼的光线下，在周围杂役们骤然聚焦的目光中，被无限放大！
陆清漪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她不再看面如死灰的张吏目，而是转向闻声赶来的几名值夜医士和杂役，朗声道：
“诸位同仁见证！烦请钱伯，取药库当归秤砣！当众验看砣底铭文！是非曲首，一验便知！”
张吏目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他袖袋深处，那枚被他偷偷卸下、替换了标准砣、底部被巧妙地镶入沉重铅块以缺斤短两的药秤砣，此刻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魂飞魄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