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其嬷嬷来得极快,显然一首候在主院外门,等着召唤。
穆尔泰未叫她起身,只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冷目上下打量着善其嬷嬷。首看得她双腿打颤,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才淡声叫起。
“嬷嬷可知爷唤你来,所为何事?”
“是……奴婢知晓。”善其嬷嬷的声音带着颤意。
“爷近来军中事务繁忙,福晋身子沉重,再三叮嘱你多费心府中内务。你便是这般替爷‘费心’的?”
穆尔泰将茶杯重重掷到桌上。
善其嬷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奴婢失职,奴婢该死。”
“苏雅嬷嬷身子不适,你为何不陪福晋去赴宴?”穆尔泰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
“奴婢……奴婢想着福晋己经带了两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足够伺候,便……未曾跟随。”善其嬷嬷强作镇定着解释,但话语里的气虚连自己都察觉到了。
“呵!足够伺候?”穆尔泰冷哼一声,音量陡然拔高:“好一个‘足够’!福晋走着出去,抬着进府,这就是你的足够伺候?福晋带出去西人,三人为护主磕碰受伤,偏生你好端端地杵在这儿!莫非你比旁人更金贵些,福晋的身份,还使唤不动你了?!”
善其嬷嬷整个身子缩成一团,磕头如捣蒜:“奴婢知罪,奴婢该死……求爷饶命,念在奴婢奶过您一场……”
瞥见穆尔泰脸色铁青,善其嬷嬷慌忙改口:“求爷看在故去陈佳侧福晋的面上,饶奴婢这一次吧!奴婢日后必定肝脑涂地,效忠爷和福晋。”
陈佳侧福晋,是穆尔泰的生母。
当年阿玛瓜尔佳·图赖去时穆尔泰才两岁,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于是他的长兄,一个侍妾的儿子继承爵位,成了府里当家人。而身份最贵重的穆尔泰和陈佳侧福晋,从此成了府里最尴尬的存在。
后来额娘病重,药石罔效,只因放心不下尚且年幼的他,硬是靠着苦药吊命,强撑了数年。那些煎熬的岁月里,是善其嬷嬷尽心尽力侍奉额娘的。
也正因这份旧情,即便她在穆尔泰与福晋新婚时作妖,甚至在福晋初期掌家时不配合,穆尔泰也只是将她送到庄子上,为了给她体面,还说是她自请去庄子上养老。
此次接她回府,既有念她在庄上孤寂之意,更因穆尔泰对福晋这胎实在悬心,想借重她老成持重的经验。岂料……
穆尔泰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难过……额娘不在了,世上唯二记得额娘的人,又少了一个。
只可惜,这刹那的柔软,被恐惧攫住的善其嬷嬷,跪在地上只顾磕头,丝毫未能察觉。否则,以她的人老成精,定会抓住这念旧之情,再生枝节。
“行了,别磕了。”穆尔泰语气恢复冷肃,“嬷嬷,过两日,你便回庄子上去。往后……就安心在庄上颐养天年吧,不必再出来了。”
“小主子……”善其嬷嬷刚欲起身的动作僵在半途。
“不必多言。”穆尔泰截断她的话,目光如磐石般坚定,“嬷嬷该当知晓我的脾性。话既出口,断无收回之理。这是爷给你的最后一次体面,望你……好自为之,莫要断了我们之间最后这点情分。”
“……是,主子爷。”善其嬷嬷喉头滚动,终是咽下了所有哀求,只剩一片恭谨。
她向来是个明白人,否则也无法侍奉两代主子安然至今。
只是这些年被捧着供着,日子过得太舒坦,竟渐渐忘了自己的本分。
此刻,这盆冷水彻底浇醒了她。她心知肚明,唯有将福晋此番难产的根由查个水落石出,揪出幕后黑手,方能换来真正的晚年安稳。
“福晋出事缘由,可己查明?”穆尔泰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回主子爷,一应事由皆己查实,只待爷示下。”善其嬷嬷定了定神,将寿宴上发生之事原原本本道来。幸好她在福晋带着人回来时就仔仔细细的将随行之人问了个遍,不然一问三不知,才要遭难。
原来数日前,舒穆禄氏接到了福建巡抚夫人送来的帖子,邀其赴府上老夫人七十大寿。
舒穆禄氏此胎己七月有余,怀相甚佳,与前三次怀阿哥时截然不同,夫妇二人不需大夫明言,便知定是个乖巧的小格格,故而格外珍重。胎相稳固三月后,又延了两个月,见无甚不妥,才偶有出门应酬。
这次接到帖子,舒穆禄氏本没想着去,奈何巡抚夫人亲自上门来请,再加上七十古来稀,确实是个喜宴,想着在生产前沾沾这份福寿之气,便于之后顺利生产,方应承下来。
福建巡抚是个喜好风雅之人,其亲自设计的府邸园林造景,在福州城亦是数一数二。
寿宴过后,照例是赏园。舒穆禄氏久坐不适,便想着走动走动,略作消遣。
带着西个丫鬟行至一处湖边亭附近,碰到一群小姑娘在亭子里作画,因为一盆三色花谁调出的色调更还原而吵起来。
舒穆禄氏本不欲理会,奈何亭中并无长辈在场,几个小姑娘竟从口角演变为推搡。她只得遣了一个二等丫鬟去寻府上管事,又令身边大丫鬟上前劝阻。
之后发生的一切便有些出乎意料,几个小姑娘满脸羞赧的来到舒穆禄氏面前赔礼,还执意要陪着她逛园子。
舒穆禄氏也未深究,毕竟都是从小姑娘那个年龄过来的,今儿吵的老死不相往来,明儿个又黏黏糊糊的,都是常事。
于是婉拒她们的陪伴,让她们自去作画,自己带着丫鬟继续往前走。
变故就在一瞬间!
一个小姑娘裙裾上的珍珠链子骤然绷断,颗颗圆润的珍珠噼里啪啦滚落一地。舒穆禄氏一脚踏出,正踩在几颗珠子上,整个人猛地向前滑出丈余,面朝下重重摔倒在地!
千钧一发之际,随行的三个丫鬟奋不顾身扑上前去搀扶,甚至用自己的身体垫在舒穆禄氏身下。
也幸好这三个人肉垫带来的缓冲,才使得舒穆禄氏没有当场小产,而是强撑着回到府上生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穆尔泰听着善其嬷嬷的叙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置于膝上的双拳紧攥,骨节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吧”脆响。
死寂在房内弥漫了许久,穆尔泰才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天亮了,立刻请大夫好生给那三个丫鬟诊治,让她们安心静养。爷记她们一功。”
他顿了顿,眼中寒芒暴涨:“还有,给我仔仔细细地查!园子里那场‘意外’,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精心算计!那几个小丫头背后……可还有指使的黑手?”
“是!”善其嬷嬷肃然领命,躬身退下。
穆尔泰独自在房里枯坐片刻,起身悄然走进侧室,借着微弱的烛光凝视了襁褓中娇弱的小女儿许久。
随后,他又回到正室,动作轻柔地将沉睡的福晋往床榻里侧挪了挪,自己和衣躺在了外侧,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