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司令府邸的琉璃瓦上。书房内,顾霆钧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桌后,指间的雪茄明明灭灭,映着他深锁的眉头。桌上摊开的,是军医署关于张副官的最新诊断报告,那些冰冷的字眼——“不明毒素侵蚀”、“神经系统受损”、“病因成谜”——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在他心头。
张副官是他一手提拔的得力臂膀,忠诚、机敏,是顾霆钧…在权力漩涡中最信任的几个人之一。如今,人躺在医院里,形容枯槁,时而清醒,时而陷入谵妄,军医们束手无策,只能勉强维持。这绝非寻常病症!顾霆钧狠狠摁灭了雪茄,烟灰缸里发出沉闷的“嗤”声。一股冰冷的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分明是一场针对他左膀右臂的、精心策划的毒杀!
“来人!”顾霆钧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瞬间撕裂了书房的沉寂。
心腹侍卫长应声而入,垂手肃立,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山雨欲来的低气压。
“张副官的病,绝非偶然。”顾霆钧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侍卫长,“给我查!掘地三尺也要查出来,谁碰过他的饮食、衣物、日常用品!接触过哪些可疑之人?最近行踪有无异常?特别是……”他顿了顿,眼中寒光更盛,“看看府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是!督军!”侍卫长心头一凛,立刻领命而去。督军府这台庞大的机器,瞬间被注入了追索剧毒来源的指令,无形的网悄然撒开。
就在顾霆钧的怒火与焦灼几乎要破顶而出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进来的是顾云疏的亲随,一个面容普通的青年,恭敬地呈上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
“二爷,让小的呈给督军,说:‘您要的答案,或许在此。’”
顾霆钧眼神微凝,迅速拆开封口。里面是几张照片和一页简短的报告。照片拍得很清晰:在霞飞路充满异国情调的咖啡馆外,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正是在府里颇为活跃的莉莉安,正与一个穿着灰色旧长衫、帽檐压得极低的男子进行着看似不经意的擦肩而过。其中一张特写,定格在男子手中滑落的一个小巧、毫不起眼的金属管状物,瞬间被莉莉安用一方丝帕裹住收起。报告则言简意赅:目标莉莉安(霓虹籍,背景待深挖),近期行踪诡秘,多次与代号“灰雀”的线人接头。今日申时三刻,霞飞路“塞纳河畔”咖啡馆外,疑似传递物品,形制特殊,疑为特制毒物容器。另,张副官遇袭前一日,曾有人见其与莉莉安在百乐门短暂交谈。
“灰雀!”顾霆钧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照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照片上莉莉安那张在阳光下显得明媚无害的脸,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最阴险的毒蛇!原来是她!这个以大儿子女朋友身份为掩护住在府里的的外籍女人,竟将毒手伸向了他最信任的副官!那所谓的“灰雀”,不过是她放出的爪牙!
滔天的怒意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顾霆钧“霍”地起身,沉重的太师椅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眼中燃烧着暴戾的火焰,仿佛要将照片上的人焚毁。
“传令!”他的声音如同滚雷,震得书房嗡嗡作响,“封锁所有码头、车站、机场!立刻出动卫队,给我把那个叫莉莉安的外国女人抓回来!要活的!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了她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我顾霆钧的地盘上兴风作浪,毒害我的人!”他几乎是咆哮着下达了命令,“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只‘灰雀’一并揪出来!”
命令如同惊雷炸开。尖锐的哨音划破督军府的上空,沉重的军靴声、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一队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如黑色的潮水般涌出,目标首指莉莉安在法租界的寓所和她常出没的奢华场所。一场风暴,正以雷霆之势,扑向那个优雅而危险的身影。
百乐门舞厅的鎏金穹顶下,巨大的水晶吊灯将糜烂的光泼洒在旋转的男女身上。萨克斯管如同一条吐信的毒蛇,呕出缠绵悱恻又带着腐朽甜香的毒汁,丝丝缕缕钻入骨髓。顾鸿铭一身笔挺的校官军装,像一柄出鞘的利刃,硬生生劈开这软红十丈的浮华。他指间的威士忌酒杯里,冰块撞击着厚重的杯壁,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旋即被淹没在脚下轰鸣的爵士鼓点和莉莉安那双致命高跟鞋敲击出的、带着明确占有意味的蛊惑节奏里。
她像一株缠绕的曼陀罗,紧贴着他。栗色的卷发带着异域香氛,羽毛般扫过他紧绷的喉结,带来一阵战栗的痒意。红唇凑近他耳廓,呵出的气息却冰冷如霜:“亲爱的,你心跳乱了。”那声音像淬了蜜的刀锋,精准地切割着他的神经。
顾鸿铭的身体在舞步中僵硬如铁。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舞池之外——二楼幽暗的露台。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惊鸿一瞥,掠过繁复的洛可可雕花栏杆。是沈清婉。她那身素净的旗袍,在满场妖冶的姹紫嫣红中,像一痕清冷、误入地狱的月光,瞬间灼痛了他的眼。她怎么会在这里?是寻他?还是……
“看什么?”莉莉安敏锐地捕捉到他目光的漂移,猫儿般慵懒的绿眸骤然结冰,锐利如针。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带着惩罚的意味,狠狠掐进他臂章的硬挺布料之下,几乎嵌入皮肉。“你那位裹着小脚、只会念《女诫》的夫人?”她嗤笑,声音不高,却字字淬毒,“也配踏进这销金窟?还是说……顾少校,你的心,也跟着那双小脚,走不动了?”
一股混杂着被戳穿的狼狈、被冒犯的暴怒以及对沈清婉处境的担忧,如同岩浆般在顾鸿铭胸腔里轰然炸开!理智的弦在“小脚”二字下彻底崩断。“闭嘴!”他低吼,五指猛地收紧!
“咔嚓——!”
水晶杯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瞬间碎裂!锋利的玻璃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皮肉。粘稠、温热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沿着他颤抖的手腕蜿蜒而下,滴落在铮亮的军装纽扣上,更滚落进他胸前悬挂的黄铜怀表链缝隙。
那怀表,是三年前莉莉安亲手系在他颈间的“定情信物”。此刻,猩红的血珠精准地渗入表盖下方那行精心镌刻的英文字母凹槽——「Free as wind」(自由如风)。三年前,在异国,莉莉安将这枚怀表塞进他西装口袋,曾用滚烫的唇舌咬着他的耳垂,气息灼热地呢喃:“鸿铭,你是我的风,自由狂野的风,永远不要被束缚……” 此刻,那行曾代表诱惑与许诺的字母,正贪婪地吸吮着他的鲜血,在怀表冰冷的金属表面上迅速、变形,像一块刚刚被烙铁烫过、正滋滋冒烟的溃烂疮疤,嘲笑着他所有的天真与沉沦。
“鸿铭!”莉莉安惊呼一声,声音里却听不出多少真实的痛惜,反而带着一种掌控局势的笃定。她迅速捧起他流血的手,动作看似温柔,力道却不容抗拒。下一秒,在顾鸿铭惊愕的注视下,她竟低下头,伸出柔软的舌尖,像品尝稀世珍馐般,缓慢而暧昧地舔舐过他掌心的伤口!那湿滑冰冷的触感,混合着血腥味,带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战栗。
“跟我去横滨吧,”她抬起眼,猫瞳在迷离灯光下闪烁着狩猎者的幽光,红唇离他的唇不过毫厘,吐气如兰,话语却冰冷如铁,“帝国需要你这阵东风。你在这里,只是被无用的枷锁困住的鹰。” 话音未落,她涂着蔻丹的手指己如灵蛇般滑入他军装的内袋,没有丝毫犹豫,抽出一卷比小指还细的微缩胶卷。
就在顾鸿铭因她的动作和话语而瞳孔骤缩的瞬间,莉莉安手腕一翻,将那卷承载着致命秘密的胶卷,轻轻按在了他掌心那片混合着威士忌酒液与自身鲜血的粘稠泥泞之中。
胶卷冰冷、坚硬的小小圆柱体,在琥珀色的酒液与暗红的血泊里微微浮沉,倒映出顾鸿铭瞬间褪尽血色的脸。那上面沾染的,不仅仅是酒和血,更是他父亲顾霆钧书房里绝密的江防部署图——莉莉安口中,他投向新主子的“见面礼”。冰冷的现实如同舞池里骤然加速的鼓点,狠狠锤击着他的心脏——这精心编织的情网,这令他沉溺的“自由”,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以国祚和家业为赌注的、彻头彻尾的背叛与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