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会结束后，苏霓裳被“护送”回了那座琉璃囚笼。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言语，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走过那些闪闪发光的走廊。每一个护卫的眼神都带着一种敬畏与疏离，仿佛在看一件无价的珍宝，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种敬畏，比任何锁链都更加沉重。
她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打开水龙头，任由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自己的身体。她想洗掉些什么，洗掉舞台上那虚伪的光环，洗掉空气中那狂热的气味，洗掉自己作为一个“帮凶”的罪恶感。水流砸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但她感觉不到冷，因为她内心的寒冰更加彻骨。她看着水流汇入下水道，带走了泡沫和污垢，却带不走她灵魂深处的污点。她甚至能从光滑的墙砖倒影中，看到张琳那张含泪微笑的脸，那张脸在质问她，为何要用一份善意，去包装一场卑劣的掠夺。
可她什么都洗不掉。
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自我厌恶，像水蛭一样，紧紧地吸附在她的灵魂上。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在膝盖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没有哭，因为她的眼泪，似乎早在千年前，就己经流干了。在国破家亡，在被烈火吞噬的那一刻，她所有的悲伤都己燃尽，只剩下灰烬般的麻木。她以为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感到痛苦，却没料到，一千年后，这种以另一种形式成为帮凶的无力感，竟比当年的死亡更加折磨。
第二天，是她和顾临渊例行“学术探讨”的日子。
在前一晚，顾临渊几乎彻夜未眠。他通过内部渠道，反复观看着那场发布会的录像。他看到苏霓裳站在舞台中央，如同一位降临凡间的神女，歌声抚慰人心。他也看到了陆沉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更看到了后台数据显示屏上一闪而过的、关于“记忆数据采集完成”的提示。那一刻，他感到的不是对自己伪造乐谱成功的庆幸，而是一种被利用的、巨大的耻辱和愤怒。他，一个致力于守护历史真相的学者，竟然亲手为一场史无前例的灵魂掠夺，谱写了序曲。
当顾临渊走进那间熟悉的会客室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苏霓裳——她穿着一身素白的棉布裙子，赤着脚，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眼神空洞，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瓷娃娃，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顾临渊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他知道，昨天那场发布会，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他能想象，当她看着台下那些为谎言而狂欢的人群时，内心是何等的煎熬与孤立。
他没有立刻开口说话，他甚至放慢了脚步，生怕自己的呼吸声都会惊扰到她。只是将自己带来的一个长条形的、用黑色绒布包裹的物体，轻轻地放在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苏霓裳的目光，被那个物体吸引，缓缓地抬起头。
顾临渊解开绒布，露出的，是一截……焦黑的、断裂的古琴木板。木板上，还残留着几根己经锈蚀的琴弦。那块木头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黑色，碳化的纹理如同凝固的泪痕，诉说着它曾经历的劫难。
「这是……」苏霓裳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在琴师墓的棺椁夹层里找到的。」顾临渊的语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柔与郑重，「这是那把七弦琴的……残骸。当年城破之夜，他拼死抢回了这一块，带进了自己的坟墓。」
苏霓裳伸出手，颤抖地，抚上了那块焦黑的木头。
指尖传来的，是粗糙、冰冷的触感。但她却仿佛能从中，感受到千年前那场大火的余温，和那位琴师，在生命最后一刻的、不甘的悲愤。那不是一块简单的木头，那是一个承诺的遗骸，一份穿越了死亡与时间的信物。她能想象到，在烈火与兵戈之中，他是如何护着这块残片，如同护着他们之间最珍贵的记忆。
「他……」苏霓-裳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顾临渊凝视着她，眼神深邃如海，「这把琴，是为你而生。就算它毁了，它的魂，也应该与你同在。这是他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苏霓裳再也控制不住，一滴滚烫的泪珠，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滑落，滴落在那块焦黑的木头上，瞬间渗入其中，不见踪影。
千年了。
她以为自己早己心如死灰，再不会为任何事动容。
可当这份迟到了一千年的、沉默的守护，以这样一种方式，摆在她面前时，她那颗早己冰封的心，还是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就在这时，顾临渊做出了一个更大胆的举动。
他缓缓伸出手，覆在了她那只抚摸着古琴残骸的手上。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心的力量。
苏霓裳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肢体接触。在无孔不入的监控之下，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但此刻，无论是他还是她，都己顾不上这些。那份温暖，像一股微弱却坚定的电流，从她冰冷的手背，瞬间传遍西肢百骸。
「我知道你很难受。」顾临渊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歉意与心疼，「对不起，是我，让你站上那个舞台，让你成为他们利用的工具。是我，太没用了。」
苏霓裳缓缓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眼中，没有丝毫的伪装。只有最纯粹的、最真挚的关切与自责。她看到他眼中的自己，那个小小的、破碎的倒影，正被他的目光温柔地包裹着。
她摇了摇头，用一种同样低微的声音回答：「不……不怪你。我们……己经尽力了。」
「不，还没有。」顾临渊的手，微微收紧，将她冰冷的手指，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之中，「我们还没有输。只要我们不放弃，就一定有办法。」
他的体温，通过相触的肌肤，一点一点，传递到她的心底，驱散着那股彻骨的寒意。
就在这微妙的、静谧的时刻，苏霓裳的歌声，竟不受控制地，从唇边流淌了出来。
那不是为了表演，也不是为了传递信息，甚至不是她有意识的行为。那只是一声悠长的、带着颤音的叹息，渐渐地，叹息化作了旋律。
那不是任何一首完整的曲子。
只是一些破碎的、不成调的音符。带着一丝迷茫，一丝悲伤，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新生的依赖。
而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顾临渊的脑海中，也毫无征兆地，闪现出了一些画面。
世界在他眼前溶解，会客室的墙壁和沙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桃花林。
他看到，自己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衫，坐在一棵开满了桃花的树下，正在为一个女子，调校琴弦。那女子的脸上，带着一丝顽皮的笑意，正用一根柳条，轻轻地搔弄他的耳朵。
他听到自己无奈而宠溺的声音：「霓裳，别闹。」
他闻到了空气中，那女子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如同兰草般的香气。
那感觉，如此真实，仿佛就发生在上一秒。那不是观看影像，而是灵魂的亲历，他能感觉到阳光透过桃花瓣的缝隙照在脸上的温度，能感觉到指下琴弦的震动。
他的手，猛地一颤。
苏霓裳的歌声，也戛然而止。
两人对视着，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
苏霓裳的歌声，竟然……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唤醒了他身体里，那份属于“琴师”的、最深层的记忆！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会客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股暧昧而玄妙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悄然蔓延。
他们之间的联系，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刻。
他们不仅仅是“歌者”与“琴师后裔”。他们仿佛，就是那两个被时空隔开的灵魂，正在通过这种奇特的方式，一点点地，重新“融合”。
这份迟到千年的守护，不再仅仅是一份来自先祖的责任。
它正在变成，顾临渊自己，发自灵魂的、对眼前这个女子的……本能的爱与守护。他看着她，看到的不再是历史的投影，不再是需要解救的“苏霓裳”，而是一个让他心痛、让他想要用生命去保护的，活生生的个体。
而苏霓裳，也第一次，在这个冰冷陌生的世界里，找到了一个可以让她放下所有防备，展露自己最脆弱一面的……港湾。他的手依旧覆在她的手上，那份温暖不再只是物理上的温度，更是一种灵魂层面的慰藉，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这个巨大的阴谋和谎言里，终于有了一束真实的光，为她而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