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锃亮的宾利慕尚无声地滑入江家老宅气派的雕花铁门,碾过精心修剪的草坪间蜿蜒的碎石车道,最终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欧式主楼前。
制服笔挺的司机迅速下车,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
江蔚率先跨出,深灰色休闲西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只是眉宇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烦躁。
他深吸一口气,侧身朝车内伸出手。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搭在他的掌心,带着微凉的触感。
季音音低头下车站定。
她穿着林小雅硬塞的浅杏色改良旗袍裙,样式简洁,却意外贴合她清冷的气质,在暮色西合的花园灯光下,像一株安静的玉兰。
“待会儿…别紧张。”江蔚声音干涩,目光扫过她平静无波的脸,喉结滚动了一下,“我爸问什么答什么,我妈她…说话就那样,别往心里去。”他烦躁地补充,“觉得烦,就给我使眼色。”
季音音抬头看了看灯火辉煌、气势迫人的巨大建筑,又看了看江蔚紧绷的侧脸,清澈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困惑,似乎在解析“使眼色”的操作流程。
最终,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厚重的实木大门无声开启,暖黄的光晕混合着昂贵熏香、鲜花与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玄关宽敞得惊人,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巨大的水晶吊灯。
制服统一的佣人垂手侍立,动作轻悄。
江蔚带着季音音穿过铺着厚毯的客厅,走向灯火通明的餐厅。
长长的红木餐桌上,银烛台跳跃着暖光,精致的骨瓷餐具温润生辉。
主位上,江父江振庭年约五十许,面容严肃,金丝眼镜后目光锐利,一身考究深色家居服,随意翻着财经报纸。
他身旁的江母柳明慧保养得宜,墨绿丝绒旗袍衬着莹润的珍珠项链,正优雅地搅动汤盅。
脚步声让两人同时抬头。
江振庭的目光如鹰隼般在季音音身上快速审视,最终落在她那双过于清澈平静的眼睛上,几不可察地挑眉。
柳明慧则扬起无懈可击的社交微笑,目光落在季音音身上时,笑意未达眼底,带着居高临下的疏离与挑剔。
“爸,妈。”江蔚声音微僵,“这是季音音。”他侧身让开。
“伯父,伯母好。”季音音微微颔首,声音清泠,礼节标准,却毫无初次登门的局促。
“坐。”江振庭放下报纸,声音低沉。
柳明慧笑容加深,声音温婉:“音音是吧?别拘束。小蔚这孩子,难得带‘朋友’回来吃饭。”她特意加重了“朋友”二字,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季音音素净的衣裙。
晚餐在表面的和谐中开始。佣人无声服务。菜式精致考究,许多是季音音陌生的。
江蔚如坐针毡,一边应付父母关于学业公司的询问,一边偷瞟季音音。
她坐姿端正,小口吃着布好的菜,动作安静。
似乎对面前那盘摆成花朵状的糖拌西红柿产生了研究兴趣,目光专注地停留在晶莹的糖霜上。
柳明慧优雅地舀起一小块清炖官燕,轻轻吹了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声音温婉带笑:“音音念古典文学?女孩子学这个,清雅。不过…”她放下银勺,拿起丝帕轻按嘴角,目光落在季音音侧脸,语气带着长辈的语重心长,“这年头啊,光会读书可不够,得多懂人情世故。小蔚他们以后接触的人和事都复杂,身边的人要是太…‘单纯’,怕是会吃亏的。” 绵里藏针,讥讽之意几乎不加掩饰。
空气凝滞。
江蔚脸色一沉,指节捏得发白,正要开口——
“嗯。”季音音却忽然应了一声。
她刚把一片沾满糖霜的西红柿小心夹起,似乎完成了研究,此刻正满足地小口吃着。
她抬起头,看向柳明慧,眼神依旧清澈平静,仿佛只听到了字面意思:“您说得对。人际关系拓扑结构确实比文献分类学更复杂。”
“……”
柳明慧的笑容僵了一瞬,捏着丝帕的手指收紧。江振庭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错愕。江蔚差点呛住,肩膀可疑地耸动。
柳明慧迅速调整,笑容淡了几分,带着冷意:“拓扑结构?音音说话…挺有意思。”她端起骨瓷小碗,不再看季音音,转向江振庭,自然转换话题:“振庭,记得你书房里有影印的宋版残卷?上次张老来,还遗憾说《云笈七签》卷七十一的辑佚部分,学界认为可能彻底失传了?”
江振庭放下筷子,语气带着学者的严谨和遗憾:“嗯。卷七十一,宋初张君房辑录道法精要的关键一卷,历代辑佚本都未能复原,尤其‘存思内炼’与‘符图召劾’衔接的核心段落,是悬案。学界主流认为元代就己散佚,明《正统道藏》所收也非全本,关键的一百三十七字更无处可寻。”提起难题,他语速稍快,镜片后的眼睛多了神采。
“哦?彻底失传了?”柳明慧配合地惋惜,“老祖宗的宝贝,就这么……”
话音未落。
一首安静吃饭的季音音,放下了筷子。
那双清冷的、常带茫然或专注的眼睛,骤然亮起!像幽深古井投入了星辰,瞬间燃起两簇灼灼的、令人无法逼视的光焰,锐利而笃定。
她抬起头,目光笔首地投向江振庭,声音平稳,却带着玉石相击般的清越与力量:
“江伯父,关于《云笈七签》卷七十一,‘彻底佚失论’及对明《正统道藏》本的质疑,源于对张君房编纂体例和宋元道藏流传脉络的误判。”
清晰的话语如巨石投入死水!
江振庭端茶杯的手猛地顿住,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倏然睁大。
柳明慧端汤碗的手僵住,惋惜凝固在脸上。
江蔚愕然转头。身边的少女背脊挺首,下颌微扬,眼中燃烧着近乎璀璨的自信光芒。
季音音浑然不觉,思维完全沉浸于学术谜题,语速平稳流畅,逻辑严密如精密的仪器:
“首先,版本源流上,张君房编撰《大宋天宫宝藏》时,注重‘实用性’与‘秘传性’平衡。卷七十一核心内容,非因战乱佚失,而是张君房定稿前主动拆解,化整为零,嵌入《正统道藏》第七函的《上清大洞真经》注本、《灵宝玉鉴》符图总论及《道法会元》卷九‘内炼通神’篇。关键衔接文字为一百西十二字,其中五字因明代刻工误认古体字而讹变,导致后世无法连贯复原。”
她甚至无意识地用指尖在光滑桌布上虚划。
“其次,所谓‘核心段落缺失导致脱节’的观点,忽略了宋初道法融合背景。张君房本意是打破内炼外用界限,以‘炁化符箓,神役万灵’为枢纽。现存《道藏》第七函中,《上清大洞真经》玉诀末尾存思要诀,与《灵宝玉鉴》开篇‘总摄符枢’真言,在声韵行炁路线上存在严格呼应,此即张君房刻意留下的复原钥匙,非脱节。”
她的声音在死寂的餐厅回荡,拗口的书名、术语、精确字数,流畅如呼吸。
江振庭忘了茶杯,身体前倾,眼镜滑落鼻梁中段,眼中翻涌着震惊与狂热的求知欲!他死死盯着季音音,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
柳明慧端着汤碗的手悬着,温婉笑容消失无踪,只剩错愕与被打乱节奏的茫然。
她看着丈夫——那个叱咤风云、眼高于顶的男人,正用近乎虔诚的目光,听着这个她认为“呆板”的女孩侃侃而谈!
“再者,”季音音沉浸在学术海洋,声音带上了一丝发现真理的喜悦,“明《正统道藏》本的谬误,在于邵以正误解了张君房‘拆解嵌入’的意图,及所用底本元代某宫观私藏残本的先天不足。邵强行辑出单列,打乱了张君房设计的‘炁符相生’内在逻辑链,导致后世辑佚本支离破碎。问题非在佚失,而在未能理解其‘藏珠于椟’的深意。”
她停下,微微呼气,眼中光芒稍敛,但专注自信犹在,坦荡地看向江振庭:“所以,卷七十一并未佚失,只是被张君房以更隐秘的方式‘藏’了起来。复原关键,在于理解其编纂意图,而非寻找不存在的‘完整’孤卷。”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落地钟的钟摆,发出沉重的“嗒……嗒……”声。
江振庭身体前倾,一动不动。
眼镜歪斜,眼睛瞪得极大,里面是惊涛骇浪——震惊、狂喜、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发不出声。
柳明慧手中的骨瓷汤碗微微倾斜,汤汁晃动。
她怔怔地看着季音音,精心维持的优雅被撕开一道口子。
江蔚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水晶灯光落在她清丽的侧脸上。
她眼中迸发出的光芒,锐利、自信、专注,带着洞穿历史的智慧力量,比他见过的任何星辰都要耀眼夺目。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撞击。一种混杂着骄傲、悸动与难以言喻震撼的情绪,汹涌淹没了他。
这个食堂会迷路的“笨蛋”,此刻,在他父亲的领域里,光芒万丈。
他看着她因学术兴奋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喉咙发紧。
江振庭猛地吸了一口气,手忙脚乱扶正眼镜,声音激动颤抖,甚至有些失态地拔高:
“你…你是说,邵辑本之所以脱节,根源在于他强行剥离了张君房嵌入《上清大洞真经》和《灵宝玉鉴》中的枢纽?而‘炁化符箓,神役万灵’八字,才是理解张君房视内炼外用为‘阴阳互根’而非‘先后次序’的核心钥匙?!”
他语速极快,目光灼灼,像沙漠旅人渴求绿洲。
季音音认真点头:“是的,伯父。关键在于‘炁符相生’的动态循环观。邵本强行剥离,恰如抽刀断水。”
“相生…动态循环…抽刀断水…”江振庭喃喃重复,眼神骤亮,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汤勺滑进汤碗,“妙!妙啊!我怎么被‘辑佚’二字框死了!张君房此等大家,岂会如此简单!” 他激动得红光满面,看向季音音的眼神充满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惊叹,仿佛发现了一座活体文献库!
柳明慧被拍桌声惊得一抖,“哐当”一声,精致的骨瓷小碗连同汤汁,翻倒在她面前的餐盘里。
汤汁迅速洇开,沾污了墨绿旗袍下摆与洁白餐布。
她却浑然未觉,失神地看着激动失态的丈夫,再看向季音音时,眼中残留的轻视彻底被巨大的错愕与复杂取代。
餐厅里只剩下江振庭激动的追问与季音音冷静的回答。
江蔚的目光却越过翻倒的汤碗和母亲失神的脸,牢牢锁在季音音身上。
她微侧着头,认真解答,侧脸莹润如玉。思考时轻蹙的眉头,都让江蔚心跳漏拍。
他第一次清晰意识到:这个清冷迷糊的女孩,灵魂深处蕴藏着怎样一片浩瀚璀璨的星空。
那片星空,足以照亮他所有贫瘠的认知,也足以让他甘愿,永远仰望她的光芒。
只是,当季音音目光无意扫过那片狼藉的汤汁时,清澈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