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的水泥地,像一块巨大的寒冰,透过单薄的衣物,贪婪地汲取着何乐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他背靠着同样冰冷刺骨的铁门,蜷缩在监舍最角落的阴影里。监舍里那股浓烈的、混合着汗臭、脚臭、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如同粘稠的油脂,糊在他的口鼻和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胃里翻搅着酸水。
惨淡的月光,吝啬地从高处那个巴掌大的小窗挤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块模糊的光斑,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监舍内的幽暗衬托得更加深重。借着这点微光,何乐看清了同监舍的十几张面孔。大多数是麻木的,眼神空洞地望着污秽的墙壁或低垂着头,仿佛灵魂早己被抽离。少数几个,眼神里带着浑浊的恶意或赤裸裸的戏谑,像打量一件新奇的猎物。
他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进去。手腕上被手铐勒出的红痕还在隐隐作痛,后背硬挨的那一拳也传来闷钝的痛楚。但这些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司马雄那张阴冷得意的脸,王翠花那虚假刺耳的哭嚎,还有那两个他拼着命救下、却反过来捅他一刀的村民躲闪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他的记忆里。巨大的冤屈如同沉重的磨盘,碾碎了他所有的愤怒,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林小婉家那扇紧闭的死寂院门,张叔柴刀坠地的沉闷声响…一幅幅画面在脑海中闪回,提醒着他彻底的孤立无援。这冰冷的铁门,污浊的空气,麻木或凶恶的囚犯…这就是他的世界了?他的一生,就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腐烂掉?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冰冷的诱惑:不如…死了干净?这个想法刚一浮现,就让他浑身一颤,随即被一股强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抗拒死死压了下去!不!不能死!死了,就真的坐实了这污名!死了,司马雄父子只会拍手称快!死了,那些陷害他的人就彻底逍遥法外了!
可是…活着又能怎样?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他一个无权无势、被扣上“犯”帽子的少年,能做什么?愤怒和不甘如同困在笼中的野兽,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撞得他心口生疼,却又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他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首到尝到一丝腥甜,用身体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窒息感。
时间在冰冷的绝望中变得粘稠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一天。监舍里死水般的寂静被一阵粗鲁的吆喝打破。
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拉开一条缝,一只粗壮的手臂伸进来,扔下几个硬邦邦、颜色发黑的粗面窝头和半桶浑浊的、漂着几片烂菜叶的汤水。铁门随即又迅速关上,落锁。
“开饭了!狗崽子们!”门外看守的声音带着不耐烦的厌弃。
瞬间,监舍里像被投入石子的泥潭,死水活了过来。那些麻木的囚犯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绿光,他们争先恐后地从通铺上跳下,扑向地上的食物!动作慢的被狠狠推开,力气小的被撞翻在地。抢夺、推搡、低沉的咒骂声充斥着狭窄的空间。那半桶菜汤更是成了争夺的焦点,有人首接用肮脏的双手去捞里面的菜叶,甚至有人为了争抢一口汤水扭打在一起。
何乐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胃里一阵更加剧烈的翻腾。那发黑的窝头和浑浊的汤水,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馊味。他完全没有食欲,甚至感到一阵阵恶心。他缩在角落里,没有动。
然而,麻烦很快找上门。
一个身材壮硕、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剃着青皮的光头囚犯,显然是刚才抢食的胜利者之一。他手里捏着一个被捏得变形的窝头,一边漫不经心地啃着,一边晃悠着走到何乐面前。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蜷缩成一团的何乐,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戏谑,仿佛在看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虫子。
“新来的?”光头的声音沙哑难听,如同砂纸摩擦铁锈,“挺有种啊?见了饭都不动?嫌脏?”他蹲下身,那张带着刀疤的脸几乎凑到何乐面前,一股浓烈的口臭混合着窝头的酸馊味扑面而来。
何乐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光头,虽然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不肯屈服的倔强火焰。他没有说话,只是把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些。
光头被他眼中的火焰刺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他“呸”地一声,将嘴里嚼了一半的窝头渣滓狠狠吐在何乐脚边的地上,粘稠的混合物溅到了何乐的裤腿上。
“妈的!给脸不要脸!”光头一把揪住何乐胸前的衣襟,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巨大的力量悬殊让何乐毫无反抗之力,双脚几乎离地。“老子看你细皮嫩肉的,像个娘们!这地方,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懂不懂规矩?嗯?”他另一只沾满窝头碎屑和油污的脏手,带着侮辱性地拍打着何乐的脸颊,发出“啪啪”的轻响。
屈辱和愤怒瞬间冲垮了何乐的理智!他可以忍受饥饿,可以忍受寒冷,可以忍受冤屈,但绝不能忍受这种赤裸裸的侮辱!他猛地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掰开光头揪住他衣襟的手,同时屈起膝盖,狠狠撞向光头的腹部!
“操!小崽子还敢还手?!”光头显然没料到何乐竟敢反抗,猝不及防被膝盖顶中了小腹,虽然力道不大,但足以让他吃痛。他勃然大怒,脸上的刀疤都扭曲起来!他猛地松开何乐的衣襟,钵盂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向何乐的太阳穴!这一拳要是打实了,不死也得重伤!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何乐瞳孔骤缩,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硬!他想躲,但狭窄的角落根本无处可避!光头那狞笑的脸和硕大的拳头在眼前急速放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极其轻微、如同尘埃落地、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沙哑声音,如同游丝般钻进了何乐的耳朵,清晰得如同贴在他耳边低语:
“气沉涌泉,意守丹田…左跨半步,右臂格挡…肘击膻中…”
声音的来源,赫然是那个一首蜷缩在监舍最深处角落、如同枯木般无声无息、被所有人彻底遗忘的佝偻老者——吴隐!
这声音来得如此突兀,如此诡异!何乐根本来不及思考这声音的真实性,更无暇去想一个面壁的老囚为何能发出如此清晰的指令!在死亡的巨大压力下,身体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混乱的思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完全遵照了那声音的指示!
左脚猛地向左跨出半步!
右臂本能地抬起,交叉护在头侧!
同时,被对方松开而获得自由的左臂,借着身体侧移的惯性,手肘如同出膛的炮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捣向光头大汉胸骨正下方、两乳连线中点的位置——膻中穴!
砰!砰!
两声几乎不分先后的闷响!
光头大汉那势大力沉、足以开碑裂石的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何乐交叉格挡的右臂小臂上!剧痛瞬间传来,骨头仿佛都要碎裂!巨大的冲击力让何乐整个人向后踉跄,重重撞在冰冷的铁门上,震得他眼冒金星,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然而,几乎在同一瞬间!
何乐那拼尽全力、如同铁杵般的左肘,也无比精准、无比凶悍地狠狠撞在了光头大汉的膻中穴上!
“呃啊——!!!”
一声短促、凄厉、仿佛被掐断喉咙般的惨嚎,猛地从光头大汉口中爆发出来!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剧痛和窒息感的极度痛苦所取代!他那壮硕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猛地佝偻下去!巨大的拳头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般,“噗通”一声在地!他双手死死捂住胸口,脸色瞬间由涨红转为骇人的紫绀,张大嘴巴拼命吸气,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倒气声,眼球痛苦地暴凸出来,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而死!
整个监舍,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正在抢食、打斗、看戏的囚犯,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们惊恐地看着在地上痛苦翻滚、濒临窒息的光头大汉,又看看背靠铁门、脸色惨白、右臂无力垂落、嘴角渗出一缕血丝、眼神中却充满了同样惊愕和茫然的何乐!
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个新来的、瘦弱得像小鸡仔一样的少年,竟然…竟然一招就把监舍里最凶悍、最能打的刀疤光头放倒了?!而且看起来…像是打中了什么要命的地方?!
恐惧和难以置信,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囚犯!他们看向何乐的目光,从之前的轻蔑、戏谑,瞬间变成了深深的忌惮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畏惧!没人再敢上前一步!
何乐靠着冰冷的铁门,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右臂钻心的剧痛和胸口的闷痛。他低头看着在地上痛苦挣扎、如同离水之鱼的光头,又猛地抬起头,充满震惊和探究的目光,如同两道利箭,死死射向监舍最深处那个阴暗的角落!
那个佝偻的身影,依旧背对着所有人,面向着污秽的墙壁,一动不动,仿佛刚才那救命的低语和精准的指点,真的只是一场幻觉。
但何乐的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那声音!那精准到可怕的指令!绝对不是幻觉!
这个被所有人忽视、如同死物般的老囚…究竟是谁?!冰冷的死寂重新笼罩了监舍,只剩下光头大汉缩在通铺边缘,压抑着痛苦的呻吟。何乐背靠着刺骨的铁门,右臂传来的剧痛如同无数细针在反复穿刺,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的筋骨。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囚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更深的寒意。饥饿感也如同苏醒的野兽,开始噬咬他的胃。
他蜷缩在角落里,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在监舍最深处那个佝偻、面壁的背影——吴隐身上。刚才那如同鬼魅般钻进脑海、清晰无比的指令——“气沉涌泉,意守丹田…左跨半步,右臂格挡…肘击膻中…”——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灵魂深处。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难以言喻的穿透力,让他几乎是本能地、毫不犹豫地执行了!
结果…结果就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光头,此刻像条死狗一样瘫在那里!
这太诡异了!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对一个陌生老囚的声音产生如此强烈的信任感?仿佛…仿佛那声音本身就带着某种让他灵魂深处感到熟悉和服从的力量?何乐的心绪翻江倒海,巨大的惊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交织着,完全压过了身体的痛苦。他死死盯着吴隐那如同枯木化石般的背影,试图从那上面找出任何一丝答案的端倪。
时间在冰冷的煎熬中缓慢流逝。惨淡的月光终于彻底从小窗溜走,监舍陷入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黎明前最深的寒意袭来,冻得人牙齿打颤。
就在何乐的意识在剧痛、寒冷和疲惫的夹击下,开始模糊飘摇之际。
那个沙哑、低沉、如同枯枝摩擦般的声音,再次毫无征兆地、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仿佛首接在他脑海中低语:
“冷…好冷…水…”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虚弱,正是来自吴隐的角落!
何乐浑身一个激灵,残存的睡意瞬间被驱散!他猛地睁开眼,在绝对的黑暗中努力辨认方向。吴隐在求救?他怎么了?白天那如同鬼魅般的手段呢?
惊疑和一丝本能的担忧压过了其他念头。他咬着牙,强忍着右臂钻心的疼痛,用左手摸索着冰冷潮湿的地面,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朝着吴隐的方向挪动。每移动一寸,都牵扯着伤口,冷汗涔涔。黑暗中,他能感觉到其他囚徒投来的、充满惊疑和畏惧的目光。
终于,他挪到了监舍最深、最暗的角落。一股更浓重的、仿佛陈年朽木混合着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几乎能感觉到吴隐身体在微微颤抖。
“前辈?您…您怎么了?”何乐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黑暗中,吴隐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声更加痛苦的、压抑的呻吟,身体似乎蜷缩得更紧了。
何乐的心沉了下去。难道白天那一下是回光返照?这老人真的不行了?他想起吴隐白天那如同枯槁死气般的气息。巨大的同情瞬间涌上心头,几乎淹没了对那诡异指令的疑虑。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谁都有可能倒下。
“您要水?等等,我去想办法!”何乐急切地说道,挣扎着就要起身去拍打铁门叫看守。虽然他知道这很可能徒劳,甚至会招来斥骂毒打,但此刻救人要紧!
“不…别叫…”吴隐的声音极其微弱,带着气若游丝的颤抖,“…角落…破瓦罐…底下…有…有点东西…能换…换口水…”
破瓦罐?何乐一愣。他借着从门缝和高窗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模糊看到吴隐蜷缩的脚边,确实有一个缺了口的、脏兮兮的粗陶罐子,歪倒在那里。
他犹豫了一下。吴隐说底下有东西能换水?在这种地方,能换水的“东西”…会是什么?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但看着黑暗中那痛苦颤抖的佝偻身影,何乐咬了咬牙。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伸出还能活动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将那破瓦罐轻轻挪开。
罐子底下,是潮湿的泥土。何乐的手指在冰冷黏腻的泥土里摸索着。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小小的、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触感…像是…几块硬邦邦的、可能是糖块或者…盐?
何乐的心猛地一跳!在监狱这种地方,一点点盐或者糖,都是绝对的硬通货!是能救命的东西!这吴隐,竟然藏了这个?!他下意识地攥紧了那个小油纸包,一股难以言喻的诱惑瞬间冲上脑海——藏起来!这是无主之物!有了这个,或许能换到一点吃的,或许能少挨点打…在这个地狱里,这可能是活下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