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相框在地上反射着吊灯微弱的光,像一块块凝固的、破碎的瞳孔,沉默地凝视着诸葛毅。李悦爆发后的质问、陈锋剽窃的卑劣、儿子病中的呓语、自己如影随形的疲惫……所有声音仿佛都在玻璃碎裂的刹那被抽空,世界陷入一片尖锐的耳鸣和令人眩晕的死寂。他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如木雕,血液却在西肢百骸里疯狂冲撞,撞击着耳膜,发出沉闷的轰鸣。
心脏!一种前所未有的、被铁钳死死攥住的剧痛猛地攫住了左胸!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眼前阵阵发黑,李悦愤怒的身影、地上的碎玻璃、还有小凯那张烧红的小脸,一切都开始剧烈旋转、变形、模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白色漩涡。他感到自己急速下坠,不是倒向地面,而是坠入一片冰冷粘稠的黑暗虚空。
“咚!”
沉闷的响声惊动了客厅里的李悦和小凯。李悦脸上的愤怒瞬间被惊恐取代,她猛地回头——诸葛毅首挺挺地倒了下去,身体重重砸在冰冷的瓷砖上,眼镜甩出去老远,镜片在某个碎片旁边也裂开了一道狰狞的痕迹。他脸色死灰,嘴唇发紫,一只手死死揪着心口处的衬衫,指节扭曲狰狞。汗水像小溪一样,瞬间浸湿了他的鬓角和脖颈,额头冰凉。
“老诸?诸葛毅!!”李悦尖叫一声,几乎是以扑的姿势冲到跟前。那一刻,所有的愤怒、指责、委屈都被眼前这幅景象碾得粉碎,只剩下本能的恐惧。她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呼吸微弱急促。摸他的颈动脉——搏动快得像擂鼓,却又混乱不堪。
“妈妈……”小凯也被吓醒了,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别怕!儿子别怕!”李悦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爸爸…爸爸可能是太累了!快!打120!打120啊小凯!妈妈的手机!在沙发上!”她一边对儿子喊,一边跪在诸葛毅身边,试图搬动他的身体让他平躺,手却软得使不上力。巨大的恐慌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几分钟前她还恨得牙痒,此刻看到这个平日里仿佛能扛起一切的男人像一截枯木般倒下,心口像是被捅穿了一个巨大的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120吗?我爸……爸爸倒了!呜……在……”
听着儿子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报警,李悦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诸葛毅毫无血色的脸上。她把他冰冷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徒劳地用手掌去暖他冰凉的脸颊,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诸葛毅你坚持住…别吓我…你醒醒!醒过来!我不说了…我不说你了行吗?钱咱们再想办法…工作咱们不要了!咱什么都不要了!你醒醒啊!”
救护车刺耳的笛声划破凌晨死寂的小区。担架车轱辘急促滚动在空旷楼道的声音,邻居被惊动探头探脑的张望,医护人员冷静但不容置疑的指令(“家属冷静!初步判断是过劳引发的恶性心律失常!需要心电监护!”)……这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李悦紧紧抓着担架的边缘,看着昏迷中被迅速推进救护车的丈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睡衣后背己被冷汗完全浸透。冰冷,粘腻。儿子小凯紧紧抱着她的腿,还在抽噎。
急症留观室里,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敲打着单调的节奏。诸葛毅躺在苍白的病床上,鼻孔里插着氧气管,静脉针头上的生理盐水一滴一滴注入他干涸的身体。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但依旧透着疲惫的灰败。眼皮颤动了几下,他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李悦红肿的双眼和写满担忧、后怕的脸庞。
“你…你醒了?”李悦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诸葛毅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喉咙的干涩堵住。心口依然残留着一阵阵闷痛,像提醒他刚才在鬼门关边缘游走的恐惧。
“医生说是突发性的室性心动过速,再晚一点送过来就麻烦了!是极度的劳累、情绪剧烈波动加上长期失眠低血压引起的!”李悦说着,声音又带上了哭腔,但这次是后怕,“诸葛毅!你是要把这条命都搭进去吗?!”
“对不起……”他声音微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病床旁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格外刺耳。李悦拿起诸葛毅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来电显示——“陈经理”。一股冰冷的恨意瞬间浇灭了刚才所有的担忧。她把手机递到诸葛毅面前,让他自己看清来电显示,眼神冷得掉冰渣。
诸葛毅看着那个名字,心脏像是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他犹豫了一下,闭上眼睛,喘了几口气,最终还是缓缓抬起那只没有扎针的、颤抖的手,按下了接听键,并打开了免提。
“喂?小诸葛?”陈锋那标志性的、带着虚假关切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哎呦喂,可算打通了!刚才打你家里电话没人接啊?李悦同志说你情况不大好?现在怎么样了啊?”语气里的“关心”像掺了沙子,磨得人生疼。
诸葛毅强压下涌上喉头的恶心感,尽量平稳地回道:“陈经理…我没事,就是…有点不舒服,在医院观察一下。”
“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可不能大意!”陈锋腔调拿捏得极其到位,随即话锋一转,毫不拖泥带水,“不过正好有个事要跟你说啊。上午晨会上,马总对你那个晶圆采购改结构的方案赞不绝口!说我们财务部有锐气!当然啦,这也是在部门班子正确领导下集体智慧的结晶嘛!”他“贴心”地加了一句,然后图穷匕见:“不过,马总又提了个更高的要求,想着Q3既然能省这么多,Q4成本结构是不是也能再挖挖潜力?争取成本环比下降至少20%!这个担子还得你来挑!年轻人潜力巨大啊!我知道你身体要紧,这样吧,你先好好歇两天,方案嘛,思路也不用特别复杂,大方向清晰就行,你休养期间有空琢磨琢磨,等好了回来咱们再碰头细化,要快!我等着你啊!”
赤裸裸的压榨和利用!甚至不给他留一点喘息和愤怒的时间!诸葛毅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又要昏厥过去。他大口喘着气,看着李悦的脸一点点重新结冰,眼神里的最后一丝温情彻底冻结、粉碎。
李悦一把夺过手机,对着话筒,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像淬了毒的冰锥:“陈经理是吧?诸葛毅刚从鬼门关捡回半条命,医生说要绝对卧床休息至少一周!他的脑子现在需要‘关机保护’,不是给你们免费做方案用的!那个破方案谁爱做谁做!这工作我们不伺候了!”说完,“啪”地挂断,将手机狠狠掼在床上!
病房里一片死寂。诸葛毅震惊地看着妻子,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决绝冷酷的一面。
李悦看都没看他,走到病床边,拿起自己的包,动作机械地开始收拾东西,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刚才护士让我去补交押金,钱我先垫了。住院费单据和医生开的诊断证明、医嘱我都放抽屉里了。我会带小凯回我妈家。这间病房有护工,费用你自理。如果你还想保住你那半条命,自己看着办吧。”她顿了顿,拉上包的拉链,抬头,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诸葛毅,你那个金龟壳不是庇护所,是铁棺材。我不想,也不能陪你一起躺进去等死了。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她没再看他一眼,拉起还有些懵懂、紧紧抓住她衣角的小凯,毫不犹豫地转身,推开病房门,大步走了出去,留给他一个冰冷、陌生、坚决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苍白的走廊尽头。
病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只剩心电监护仪那规律却冰冷的滴滴声。诸葛毅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荒凉和寒冷。最后那根支撑着“家”的弦,在李悦关门的那一刻,彻底断裂了。破碎的相框、刺耳的挂断声、李悦那番话、还有自己这副油尽灯枯的身体……西周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固的冰棺,将他活活封禁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