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至谨浑身僵住,只觉指尖发麻、后脊发凉。
这个声音,正是文昌侯。
他的父亲。
“父……父亲?”
他快速调整好面部表情,控制着想要逃离的冲动,转过身去。
“父亲,您公务繁忙,怎么会在这里?”
文昌侯乃尚书右仆射,掌户部、刑部、工部三部事务,是朝堂上举重若轻的大人物。
不能说日理万机,但怎么也不该在大白天,出现在自家门口。
在宁至谨的记忆中,除了特殊时刻,父亲通常在用晚饭时才会出现,之后就会去外院书房。
文昌侯年过五十,正值人生阅历与权势威望积淀至巅峰的年岁,不怒自威。
他面容清瘦,双眸狭长,眉心处有一道深深的竖纹。
颌下留着修剪得宜、颇具风姿的美髯,替他增加几分文人的风雅气质。
“我怎么在这里?”
文昌侯冷哼一声,面色不豫:“见到父亲,连基本的礼节都忘了?”
宁至谨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慌忙见礼:“儿子见过父亲。”
文昌侯瞥了他一眼,呵斥道:“慌慌张张,不成器的东西!”
他把袖袍一拂:“跟我来。”
宁至谨惴惴不安地跟在他身后,一路来到书房。
依照父亲的吩咐关上门,束手听训。
“跪下!”
文昌侯一声暴喝,吓得宁至谨双膝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你啊你!”
文昌侯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数落着他:“眼看着要合八字了,你就不能安分点?!”
“我也没指望你成什么大器、办什么大事。只要把乔家那个小姑娘顺顺当当娶进门就成,这很难吗?”
他越说越气:“这么点事也能办砸,还被人拿到把柄。”
“这都算了,你没那个脑子就别抖机灵。刚刚,你送去的鱼被乔家抬了回来,还来了一个碎嘴的婆子在门口大声嚷嚷,就怕别人不知道你去别院时干了什么。”
宁至谨被训得抬不起头,心头懊恼,又有些委屈。
他明明是惦记着她,才会逃学去找她。
一番好心,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见他一言不发,文昌侯心头越发气恼。
这个没成算的儿子,竟是半点都不像他。
惹了事,还瞒着不说。
要不是他瞒着,也不至于如今这么被动。
文昌侯怒道:“去,请家法来!”
宁至谨浑身一抖,内心不情不愿,身体却没有丝毫犹豫,快速起身走到书房左侧,取下墙上挂着的一根长逾七寸的铜戒尺来。
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他:对父亲的命令不可违逆、不可反抗。
否则,只会迎来更严重的惩罚。
他恭恭敬敬把铜戒尺双手呈上:“请父亲责罚。”
文昌侯收了怒意,取过戒尺。
宁至谨头皮发麻,规规矩矩跪好,掌心朝上伸着。
“啪!”
铜戒尺破空而来,文昌侯丝毫没留手。
冰凉的金属接触到养尊处优的手掌心,瞬间留下一道红痕,
只一下,边缘处就隐隐渗出血迹。
宁至谨吃痛,却不敢吭声,克制着条件反射,连手都不敢缩。
整个书房空气安静,只有铜戒尺的破空声呼啸而过。
一连十下。
打得宁至谨的手心血肉模糊,疼得浑身冷汗直冒。
却跪得笔直。
连腰都不敢弯。
“啪!”
是铜戒尺被扔到书案上的声音。
光可鉴人的戒尺上,血迹宛然,星星点点。
“你可知错?”
文昌侯沉声发问。
“儿子知错。”
“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请父亲示下。”
文昌侯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起来吧。”
他走到书案后面的鸡翅木红漆太师椅上坐下,看着站在屋中的宁至谨道:“让你母亲去一趟乔家,态度放端正些,赔个不是。”
“是。”
“乔家有个庶子被抓进大理寺,你拿着我的名帖跑一趟,把人给保出来,送去乔家。”
“是。”
宁至谨忍着手掌处传来的钻心疼痛,一一应下。
文昌侯不让他走,他不敢。
“下去吧。”
文昌侯意兴阑珊地挥挥手。
“是。”
他刚往后退出两步,就听见文昌侯又道:“慢着!”
吓得他猛地一抖,维持着姿势不敢动弹。
文昌侯的手指在书案上不轻不重地敲击着,半晌才道:“你母亲今日就去乔家,你后日再去大理寺。”
对乔家示好,但姿态不能太低。
那个庶子得吃上几日牢饭,让乔家知道着急后,他才出手相助。
对方才知道感激。
“是。”
又等了半晌,文昌侯没有别的吩咐了,宁至谨才屏着呼吸退出书房。
一离开文昌侯的视线,他忍了许久的眼泪,一下子就飚了出来。
双手的剧痛,让他在原地跳了起来。
又怕被父亲听见,宁至谨连哭喊都不敢,无声嘶吼着,满脸是泪。
跟着他的小厮吓了一跳,忙迎上去,却也不敢出声,护着他赶紧回房。
侯府家法甚严,不过这几年已不再轻易动用。
今日,这是怎么了?
宁至谨刚回房,侯夫人就急匆匆赶来。
跟在她身后的是背着药箱一路小跑的府医和药童。
见到他手上的伤势,侯夫人双目垂泪,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招呼府医上前裹伤。
宁至谨的双手红肿发亮,皮肤高高隆起,淤血鲜血堆积混杂。
轻轻一碰,就犹如杀猪般的大叫起来。
侯夫人坐在他身旁,用丝帕掩面呜呜咽咽哭个不停。
府医替宁至谨处理完毕,禀道:“夫人,只是外伤,未曾伤及骨头,好好养上一阵子就能痊愈。”
幸好是冬天,方便养伤。
“我再开个消肿化瘀的方子,二公子一日三次的吃着,每日换一次药。”
此外,他又叮嘱了忌辛辣油腻、忌沐浴等等禁忌。
因伤口面积大,宁至谨的双手被细布包得跟粽子似的,动弹不得。
他把胳膊撑在膝盖上,忍痛道:“母亲,您快去吧。”
侯夫人家世不显、性情懦弱。
哪怕身为一品诰命夫人,又替文昌侯生下两名嫡子,她在这个家里也没有一点话语权。
她跟文昌侯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更像上司与下属。
听命行事。
宁至谨就没指望着,母亲能护着他。
还不如赶紧去办了父亲想办的事,省得连母亲也会被连累。
“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用……”
她刚这么说了一句,门口就传来一道年轻而不悦的男声:“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废话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