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火苗奄奄一息，金莲踮着溃烂的小脚往铁锅里撒了把糙米。砂石混在米粒间，随沸水翻腾作响。顾芝蹲在灶口添柴，火光映着墙角碎瓷片——那是昨夜父亲摔碎的青花碗。
“阿姐，米汤稀得照人影了。”顾芝搅着木勺，勺柄裂痕割手，“周先生给的银圆还剩半块，我去买把豆子？”
金莲脚下一滑，裹脚布渗出脓血，在灶台边印出几点污渍：“豆罐早空了。王掌柜上月拿豆子抵了半钱烟膏，爹全抽光了。”她忽然压低嗓子，“你昨夜藏的油纸包……莫不也是周先生给的？”
话音未落，里屋传来烟枪砸床板的闷响：“作死的赔钱货！熬个粥要半天？”痰盂“哐当”翻倒，父亲沙哑的咒骂混着咳嗽刺破晨雾，“老子的安神汤呢？！”
顾芝掀开药罐，罂粟壳的酸臭味首冲鼻腔：“这哪是安神汤？是催命符！”她故意提高嗓门，“喝死了倒干净，省得祸害人！”
入夜后，阁楼老鼠啃着房梁。顾芝就着天窗漏下的月光誊写传单，纸页上“女子放足会”几个字墨迹未干。楼板“吱呀”一声，金莲端着豁口陶碗爬上木梯，三寸绣鞋卡进梯缝。
“阿姐当心！”
金莲摔进稻草堆，裹脚布散开，脚趾溃烂处黏着麻布丝。“给你送块烤红薯……”她忽然瞥见草堆里的半页纸，“论缠足之害？这是你写的？”
顾芝夺回文稿：“周先生布置的功课。”
“可这上头说……”金莲枯瘦的手指划过“脓血”二字，“说缠足是吃人的恶习。”
“阿姐的脚不就是明证？”顾芝扯开她脚上麻布，脓血黏连处撕出腥气，“西街李记布庄的春杏，上个月烂死在炕上！连棺材都是街坊凑钱买的！”
油灯忽地被穿堂风吹灭。黑暗中响起裂帛声——金莲竟撕了那本《女诫》：“爹说……说女子识字是祸根。”她声音发颤，“可你这文章写的真好啊，读起来让人有力气。”
子夜的梆子敲过三更，金莲摸进顾芝卧房。油灯下，《天演论》摊在“物竞天择”一章，空白处写满批注——“女子当为狮，而非羔羊”。
“阿芝……”她指尖抚过字迹，“这书……能借我瞧瞧吗？”
顾芝翻身坐起：“阿姐识字？”
金莲解开束胸，掏出本发黄的《女则》：“娘在世时教过《三字经》。”书页间滑落张照片，六个女学生并肩而立，最右侧的眉眼与顾芝七分相似。
“这是？！”
“那年娘带我去女校送绣品偷藏的。”金莲照片，“姑母当时说……要带我去新学堂。”
瓦罐碎裂声乍起——父亲又在砸东西讨烟膏。金莲突然攥紧照片：“明日我去王掌柜那儿。”
“不行！”
“我去退婚约。”她扯下染血的裹脚布，“用这个。”
父亲踹开阁楼门时，顾芝正给金莲涂磺胺粉。月光漏在他凹陷的眼窝里，活像骷髅。
“贱蹄子！偷老子的药！”烟枪杆劈头砸下。
顾芝抬手架住，药粉洒了满地：“这是周先生给的救命药！您再抽大烟，肺要烂穿了！”
“轮不到你教训老子！”父亲揪住她齐耳短发，“明日就退学！王掌柜的堂子缺个记账的……”
“我不去！”顾芝抄起裁衣剪，“您敢卖我，我绞了头发做姑子！”
金莲突然扑到父亲脚边：“爹！阿芝能挣钱！”她哆嗦着掏出荷包，“这是她誊书挣的银圆……”
银元“叮当”落地，父亲浑浊的眼珠凸起：“两块？！”他弯腰去捡，后颈忽挨一记闷棍——金莲举着烧火棍，裹脚布散落一地。
“阿姐？！”
“我……我攒了半年的鸡蛋钱……”金莲浑身发抖，“都给您买烟膏……求您别卖阿芝……”
王掌柜的翡翠烟嘴磕在太师椅上：“退婚？五十斤烟土喂狗了？！”
金莲当众解开裹脚布，脓血滴在青砖上：“您要娶个瘸腿痨病鬼？”她抬起溃烂双足，“大夫说活不过今冬。”
账房捂鼻后退：“老爷，这病气过人……”
“晦气！”王掌柜甩出婚书，“滚！把聘礼烟土还来！”
金莲抖开油纸包：“正宗云土，双倍奉还！”——那是顾芝从周默存处拿的假货，掺足了巴豆粉。
归途细雨霏霏，金莲赤脚踩过青石板。桥头卖梨膏糖的老汉哼起小调：“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她忽地抬脚，将绣鞋抛进苏州河。涟漪惊起白鹭，振翅掠过女校钟楼。
河对岸，顾芝举着油纸伞等她。姐妹俩的影子投在雨后青石板上，一双天足，一双残足，却迈着同样决绝的步子，朝着裁缝铺的灯火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