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芝跪在礼拜堂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诵经册上的拉丁文烫金字母刺得眼睛生疼。张修女的念珠声从身后逼近："《马太福音》第二十八章，念到'妇女们急忙离开坟墓'时，声音再高些。"
"是。"顾芝垂头盯着经文中"天使"一词，想起昨夜周默存塞给她的纸条——"圣母像底座有裂缝"。
晨光透过彩窗洒在圣母像的石膏裙摆上，顾芝捧着蜡烛走上祭坛时，瞥见底座第三层莲瓣缺了一角。她佯装整理烛台，指尖探入裂缝，摸到卷成小筒的胶卷。
"顾同学，烛泪滴到圣袍了！"张修女突然厉喝。
顾芝手一抖，滚烫的蜡油溅在手背。她顺势跪倒："求主宽恕我的不敬。"借着宽大袖摆遮掩，胶卷滑进束胸暗袋。
课间周默存用镊子夹起顾芝手背的蜡皮："疼就喊出来。"
"比裹脚轻松多了。"顾芝盯着她药箱里的玻璃瓶，"这是什么？"
"硝酸甘油，炸铁路用的。"周默存面不改色地拧紧瓶盖，"但也能治心绞痛。"她突然抬高声音，"你这烫伤得敷磺胺，去医务室找陈护士。"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修女抱着一摞《圣经》站在门口："周先生对学生倒是体贴。"
"《马太福音》说，人要慈悲。"周默存给顾芝缠上纱布，"顾同学要在圣母诞日领诵，伤了手可不行。"
医务室的陈护士用棉签蘸着碘酒："最近咳嗽的人多，甘草片都领完了。"她拉开药柜最下层，"只剩阿司匹林，要吗？"
"我姐姐脚伤化脓，周先生说需要磺胺。"顾芝盯着她白大褂上的红十字——第三颗纽扣松了线，是周先生说的"安全信号"。
药柜镜子忽然映出走廊人影，顾芝提高嗓音："我弟弟夜里总哭闹，可有安神药？"
"这瓶缬草酊拿去吧。"陈护士重重放下棕色药瓶，瓶底贴着胶布，上面用针尖戳出三个小孔——代表三天后行动。
藏书阁里顾芝展开胶卷对黄昏的微光细看，铁路线旁标注着"虹口日军疗养院"。
"这是伤兵转运车次表。"周默存用钢笔尖指着玻璃窗上的雨痕，"下周有批日本军官从南京转来，专列经松江站时速度会降到每小时二十里。"
顾芝在窗上画出松江站地形："扳道房有我们的人？"
"有个哑巴清洁工，每天辰时扫月台。"周默存呵气擦去水痕，"你画朵玉兰花，他会把铁轨扳到备用道上。"
藏书阁木梯吱呀作响，张修女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周先生，校长找您核对圣母诞日的献花名单。"
周默存将胶卷塞回顾芝的《圣经》夹页："把《论女子教育》的读后感抄三遍，晚祷前交到教务处。"
在药汤里煮出脓腥味里，顾芝攥着缬草酊药瓶："阿姐，这药每日敷三次。"
"又是周先生给的？"金莲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你近来身上总有股硝石味。"
父亲在里屋砸烟枪："败家货！磺胺多金贵，给个瘸子用不如换烟土！"
顾芝掰开姐姐的手指："周先生说，用了这药，或许能保住脚趾。"
"保住了又如何？"金莲把溃烂的脚浸入药汤，"王掌柜昨日来量了我的脚，说再缩半寸就加十斤烟土......"
后院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顾芝叹息着推开窗，保长家的黄狗正对着墙根狂吠。她摸出半块掺了鸦片的肉干丢出去，狗呜咽着瘫倒在地。
松江站的晨雾里顾芝裹着修女头巾，怀抱《圣经》站在月台长椅旁。哑巴清洁工扫到她脚边时，笤帚柄在青砖上划出玉兰花轮廓。
"愿主赐福。"她将包着胶卷的油纸包塞进笤帚把，指尖在对方掌心快速敲击——周先生教的电报码："午时三刻，备用轨道。"
远处汽笛轰鸣，日军专列的膏药旗刺破浓雾。哑巴突然剧烈咳嗽，佝偻着背向扳道房挪去。顾芝翻开《圣经》，扉页上姑母顾玉兰的照片被雾气浸透。
当列车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冲进备用轨道时，顾芝正跪在月台诵经："妇女们看见复活的神迹，脚踪何等佳美。"爆炸的气浪掀飞她的头巾，却没盖住那句用日语喊出的"天诛"。
"你差点被弹片划破脸。"周默对着月光用酒精擦拭顾芝额角的血痕。
"但专列上西十个日军军官全死了。"顾芝攥着半截染血的膏药旗，"那个哑巴......"
"是五年前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他妻女都死在日军刺刀下。"周默存剪断绷带，"校长开始怀疑我了，明天起你转去苏玉荷的裁缝铺学习。"
顾芝摸到忏悔椅下的《天演论》，缺页处夹着新的纸条："活下去，比殉道更难。"窗外圣母像在月光下苍白如骨，而她的束胸暗袋里，己经藏好下一份铁路时刻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