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父瘫在柴堆旁,后颈肿起的青包渗着血丝。金莲那一棍子砸得狠,他昏到日头西斜才被烟瘾逼醒。睁眼时,屋里己暗得像口棺材,只有老鼠啃木头的窸窣声。他喉头滚动着,干裂的唇缝里挤出嘶哑的呻吟:"烟……烟枪……"
五指抓过青砖地,指甲缝里嵌满陈年烟灰。床底的檀木匣子被拖出来时,翡翠烟嘴映着最后一缕残阳,泛着蛊毒的幽光。他哆嗦着往烟锅里填烟膏,火镰却总擦不着火石——金莲那棍子震坏了手筋。
"哐当!"
油灯被肘弯扫落,灯油泼在浸透烟油的被褥上。火苗"噌"地窜起来,像条赤练蛇顺着床幔往上爬。顾父惊恐地往后缩,后腰却撞翻了药罐——周默存给的磺胺粉混着罂粟壳灰,在火舌里炸出蓝绿色的毒焰。
"救……"浓烟堵住他的喉咙,溃烂的肺叶发出破风箱似的嘶鸣。火光中,他忽然瞥见墙上母亲的遗像,当年就是这双裹着小脚的女人,亲手给他缠上第一口大烟。
金莲赤脚奔到巷口时,顾宅的房梁正轰然倒塌。火星子溅到保长的绸裤上,烫出个焦洞:"晦气!这老烟鬼死就死了,还烧了半条街!"他朝焦黑的尸骸啐了口痰,"巡捕房验过了,自己打翻油灯——活该!"
顾芝站在围观人群里,眉眼压得低低的。火场热浪掀开她袖口,露出几点磷粉灼烧的痕迹——昨夜周默存给的"引火棉",原是要用在日军货仓的。
"阿姐,回家。"她拽住金莲发抖的手,却摸到满掌冷汗。
金莲忽然甩开她,冲进残垣断壁。金莲突然跪下,对着焦黑的房梁磕了三个响头:“娘,女儿走了。”起身时,掌心攥着半截烧焦的裹脚布。
焦炭簌簌落下,露出半截翡翠烟嘴。金莲突然发狠似的踩上去,三十八码布鞋碾碎最后一点碧色:"走!回裁缝铺!"
当夜,周默存往染缸里撒了把朱砂:"火是你放的?"
顾芝把磷粉残渣抖进黄浦江:"火是他自己点的,烟膏里掺了白磷的是王掌柜。"江风掀起她齐耳短发,露出颈后烧伤的新疤,"保长收了青帮五块大洋,这案子永远结不了。"
后巷传来金莲的脚步声,解放脚踩在青石板上"嗒嗒"作响。她抱着新领的工装,袖口别着苏玉荷给的铜顶针:"明日开始,我学绣牡丹。"
三人望着对岸未熄的火光,顾宅的焦味混着朱砂的腥气,在江风里酿成新的硝烟。
顾永安蜷缩在裁缝铺后院的竹摇床里,怀里紧紧搂着一只褪色的布老虎。大火那夜后,他再没发出过一声啼哭,连呼吸都轻得像只受伤的猫崽。苏玉荷用银针挑亮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孩子脖颈的淤青泛着紫,宛如一圈枯萎的藤蔓。
"磺胺救了他的肺,却蚀坏了声带。"周默存将药箱推进床底,"你爹灌的哪里是安神汤?半罐子都是鸦片酊。"
金兰的指甲抠进摇床竹条:"那日他掐着永安的脖子逼我缠脚……"布老虎突然从永安手中滑落,孩子睁着琉璃似的眼,手指在虚空抓挠,仿佛要攥住那些被浓烟吞噬的哭喊。
苏玉荷拾起布老虎,从棉花破口处抽出一张染血的当票——是顾家祖宅的抵押凭据。"这孩子不能留上海。"她将当票塞进永安襁褓,"老徐的渔船今夜子时出发,经宁波去西明山。"
黄浦江的夜雾裹着咸腥气,顾芝把永安的脸埋进自己颈窝。孩子身上还带着裁缝铺染缸的朱砂味,小手死死揪住她一缕短发。远处日本巡逻艇的探照灯扫过水面,老徐蹲在船头敲了三下铁锚——这是安全的信号。
"麦芽糖省着吃,到宁波就有米糕。"顾芝掰开永安攥紧的拳头,塞进最后一粒粽子糖。孩子突然"啊啊"嘶叫,残缺的声带刮出砂纸般的颤音,眼泪鼻涕糊了她一脖子。
金兰扯断颈间红绳,翡翠耳坠的银钩刺破指尖:"娘留下的……"血珠滴在永安眉心,凝成颗朱砂痣,"戴着它,就像我们陪着。"她解放脚踩上潮湿的跳板,船身摇晃惊起鸥鸟,翅膀拍碎江面的月光。
老徐掀开甲板暗格,药箱里铺着晒干的艾草:"委屈小公子睡这儿,日本人查船就说是治疟疾的药。"他摸出半块硬如石头的奶糕,"俺媳妇在根据地当保育员,前日刚没了娃,会当成亲生的照顾……"
永安突然挣开顾芝,布老虎"噗"地掉进江里。孩子趴在船舷伸手去够,哑嗓里迸出幼兽般的呜咽。老徐眼疾手快捞起湿漉漉的布偶,拧干时掉出一枚生锈的顶针——是金莲当年纳鞋底用的。
"走吧。"周默存按住顾芝颤抖的肩,"保长带着巡捕往这边来了。"
渔船解开缆绳时,永安突然将翡翠耳坠贴到唇边。月光掠过耳坠上"顾"字的阴刻纹,孩子用门牙轻轻叩击玉石,发出清越的"叮叮"声。这成了他余生唯一的语言。
三个月后,西明山的晨雾沾湿永安的粗布褂。他蹲在晒谷场边,用树枝在泥地上划拉"人"字。穿阴丹士林布的女教师驻足轻笑:"一撇一捺要舒展,像你阿姐们顶天立地地站着。"
老徐媳妇纳着千层底鞋,针脚密得能藏住密信:"小安灵性得很,昨儿还帮卫生所认磺胺药瓶上的洋码字。"她瞥见孩子颈间晃动的翡翠耳坠,"这坠子……"
永安突然指向天际,一群白鹭掠过血色朝霞。女教师摸出怀表,表盖内侧嵌着顾芝和顾金莲的短发合照照片,永安用指甲轻刮表盘,在玻璃上划出歪扭的"姐"字。
山下传来货郎的拨浪鼓声,摇碎了晨露。永安攥紧布老虎,耳坠在初阳下折射出一点冷芒,恰如那夜黄浦江的渔火,永远烙在他寂静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