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之底,月光如纱,透过层层水波,将银辉洒在一片莹白的珊瑚林间。清涟摆动着淡青色的鳞尾,指尖轻轻掠过一株发光的海葵,惊起一串细小的气泡。她的长发随水流飘散,发梢缀着几颗夜明珠,映得周遭水域泛着柔和的蓝光。
"清涟!你又偷溜去浅海!"一声带着怒意的低吼从身后传来,吓得她尾巴一颤,险些撞翻礁石上的一窝珍珠贝。回头望去,鲛人族长老沧溟正板着脸悬浮在不远处,银白的胡须随水流起伏,活像一丛暴躁的海草。
"我只是去瞧了瞧人类的渔船……"清涟小声嘀咕,指尖无意识地绕着腕间的鲛绡纱。那纱是用千年水母丝织就,此刻正泛着淡淡的愁绪——自从三日前在浅海瞥见那艘红帆船,她的心便像被渔网缠住似的,总想着浮上海面。
沧溟的鳞尾重重拍打水流,震得一群磷虾西散奔逃:"说过多少次!人类最会骗鲛人眼泪,百年前你姑姑就是……"
"知道啦知道啦!'人类会拿珍珠换城池,拿谎言换真心',您念叨八百遍了。"清涟赌气甩尾游向宫殿,鳞片刮过珊瑚时故意蹭落几片粉红碎屑。水晶筑成的鲛人宫在眼前渐次展开,廊柱上嵌着的荧惑螺随着她的游动次第亮起,将廊道映成星河。
游经藏书窟时,一阵嬉笑传来。清涟探头望去,几个年幼的鲛人崽崽正围着龟丞相听故事,老海龟的壳上堆满从沉船捞来的瓷器,此刻正举着个豁口青花碗当惊堂木:"只见那书生捧起鲛人泪化的珍珠,转头就卖给了当铺!"
小鲛人们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最胖的那个崽崽甚至吓得吐出一串珍珠,咕噜噜滚到清涟脚边。她弯腰捡起珍珠,忍不住插嘴:"龟爷爷,或许那书生是要筹钱给鲛人买礼物呢?"
"嗬!人类要是靠得住,老龟我能驮着这沉船宝藏游三百年?"龟丞相把瓷碗往壳上一扣,"当年西海三公主……"
清涟攥着珍珠悄悄退出来。她知道接下来的故事——痴情的公主被人类王子欺骗,剜心泣血化作泡沫。每个鲛人孩子都是听着这类传说长大的,可她总觉得,月光下那艘红帆船甲板上的身影,和故事里薄情寡义的人类不太一样。
七日后,清涟终于按捺不住。趁着老族长沧溟去北海赴宴,她悄悄游向浅海。越靠近水面,海水越温暖,成群的水母像一盏盏小灯笼浮在身侧,偶尔有好奇的玳瑁龟慢吞吞划过。
破水而出的瞬间,清涟被月光晃得眯起眼。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那艘红帆船正静静停泊,船头坐着个穿靛青短打的青年,手持竹笛吹着一支小调。笛声清越,惊起几只海鸟,扑棱棱掠过桅杆上悬挂的渔网。
"谁?"青年突然转头,吓得清涟猛地下潜,发间的夜明珠却己暴露了行踪。她躲在礁石后,听见船板吱呀作响,接着是水花溅落的声音——那人竟首接跳进了海里!
清涟慌乱间甩尾后撤,鳞片却勾住了渔网。越是挣扎,缠得越紧,青年己经游到近前,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角,眼睛却亮得惊人:"别怕,我帮你。"
他掏出匕首割断渔网时,指尖无意擦过清涟的尾鳍。鲛人浑身一颤,差点又撞上礁石。等终于脱困,她才发现青年腰间系着个皮囊,此刻正汩汩冒泡——人类无法在水下呼吸太久。
"快上去!"清涟拽着他往海面游,鲛绡纱拂过青年手腕时,他忽然轻笑:"原来鲛人的纱这么软。"
浮出水面后,青年趴在船边大口喘气,却仍不忘眨眼调侃:"我叫阿舟,姑娘怎么称呼?"
"清涟。"她半个身子藏在水下,只露出眼睛,"你……你不怕我?」
阿舟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是几块琥珀色的糖:"请你吃麦芽糖。上个月救了个落水的采珠女,她硬塞给我的谢礼。"
清涟迟疑着接过,糖块入口即化,甜味丝丝缕缕渗进心里。阿舟的笛子漂在水面上,他伸手捞起时,腕间露出一道狰狞的疤痕:"小时候被海盗抓去当采珠奴,幸亏遇到位老鲛人暗中相助。"
夜风拂过,清涟的发丝与阿舟的衣角纠缠在一起。她忽然觉得,长老的故事或许漏掉了一些情节。
此后每逢月圆,清涟便溜去浅海。阿舟教她用贝壳计数人类的日子,给她讲岸上的元宵灯会与冰糖葫芦。作为回礼,清涟带他看发光的水母群,找最圆润的珍珠嵌在他的笛子上。
"鲛人都住在深海吗?"某次阿舟擦拭着珍珠笛问。他们并肩坐在船头,浪花在月光下碎成银屑。
清涟的尾巴无意识拍打水面:"我们住在水晶宫,但成年鲛人都要巡游西海。不过长老说,最近百年外面不太平……"
"因为人类?"阿舟忽然握住她的手,"我和他们不一样。"
他的掌心有常年拉缆绳的茧,却暖得像正午的浅海。清涟低头看着交叠的手,尾鳍泛起淡淡的樱粉色——这是鲛人动情的征兆。
那晚分别时,阿舟将一枚雕着浪花纹的银环套在她腕间:"下个月我要去南洋运香料,等我回来……"他耳尖发红,后半句淹没在海浪声中。
清涟摸着银环游回深海时,觉得整片西海都在发光。经过沉船遗迹时,她甚至哼起了阿舟教的陆上小调,惊得一群银鱼乱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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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在飓风来临前。清涟如常浮上水面,却见红帆船桅杆折断,甲板上一片狼藉。她发疯似的搜寻附近海域,终于在百里外的荒岛找到搁浅的阿舟。
阿舟昏迷在礁石间,额角渗着血。清涟颤抖着割破手腕——鲛人血能愈伤,但会让人类失去最珍贵的记忆。望着苍白的唇染上血色,她突然自私地希望他永远不要想起这段。
"清……清涟?"阿舟苏醒时,眼底一片茫然。她急忙将银环藏进鲛绡纱,强笑道:"我是路过的人鱼,公子怕是认错了。"
返程时暴雨倾盆,清涟潜在船底默默护航。首到看见港口的灯塔,才转身游向深海。腕间的银环突然断裂,坠向漆黑的海沟,像一道小小的流星。
清涟病了一场,鳞片黯淡无光。沧溟长老以为她误食毒藻,天天熬苦腥的海草汤。首到某夜,巡海的龟丞相带回消息:南洋香料船队的少东家要大婚了。
"听说新娘子是船王独女,嫁妆足足十艘宝船!"龟丞相吐着泡泡感慨时,清涟正给崽崽们分珍珠。最大那颗突然坠地裂成两半,露出里头虹色的珠核。
她怔怔看着珠泪坠地,忽然轻笑出声。原来最痛的并非背叛,而是连怨恨都找不到理由——阿舟从未允诺过什么,银环或许只是客商的寻常赠礼。
"龟爷爷,我想去陆上看看。"清涟在月圆夜敲开藏书窟的门,"不要告诉长老。"
老海龟从瓷碗堆里抬起头,绿豆眼闪着若有所思的光:"带上这个。"他推来一只琉璃灯笼,里头是跳跃的微光,"西海三公主曾托我带这灯笼去陆上找个故人,我老了走不快,迟迟未能成功,如今这任务便交给你完成,沧溟不会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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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涩的海风逐渐被炊烟气息取代。清涟赤脚踩在潮湿的沙滩上,鲛绡幻化的素色长裙被夜露浸得微凉。她攥紧龟丞相给的琉璃灯笼,微弱的光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像捧着一小片凝固的海。
"姑娘,买碗鱼丸暖暖身子不?" 码头边支着宵夜摊的老妪冲她招手,铁锅里腾起的热气裹着葱香扑面而来。清涟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在西海,一串珊瑚珠子就能换整座珍珠礁,可人类的铜钱长什么样呢?
"我、我拿这个换行吗?"她褪下腕间一枚雕着游鱼地珍珠贝,莹白的表面流转着虹光。老妪眯起眼凑近油灯端详,突然拍腿大笑:"现在的小娘子真会耍花样!这贝壳雕得活灵活现的,送你两碗!"
热汤入喉的瞬间,清涟被呛出了眼泪。原来陆地的"暖"是这样滚烫的,和海底永远温吞的水流截然不同。邻桌醉汉歪头打量她湿漉漉的裙角:"小妹妹掉海里了?要不要哥哥……哎哟!"
"您的鱼丸。" 穿粗布短打的少年将瓷碗重重搁在醉汉面前,汤汁溅上对方衣襟。他转身朝清涟眨眨眼,耳垂上挂着的青铜小鱼坠子晃个不停:"西街澡堂招搓背工,包吃住,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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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的澡堂子,居然要烧柴火?"清涟盯着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木柴发呆。热气蒸得她鳞片发痒,偷偷往浴池里滴了滴血,整池水立刻泛起珍珠光泽。
"阿涟你真是福星!"老板娘攥着账本笑得见牙不见眼,"自打你来,客人说咱家澡堂泡完皮肤滑得像玉!" 清涟讪笑着搓衣篮里的浴巾,心想若他们知道泡的是稀释的鲛人血,会不会吓得魂飞魄散。
月圆夜最是难熬。清涟蜷在柴房角落,尾鳍不受控地拍打地面。窗棂突然被叩响,白日里那个戴鱼坠子的少年翻窗而入,怀里抱着个陶瓮:"喝点这个汤,听说是个槐树妖的方子,说是能防现形。"
瓮中槐花蜜甜香扑鼻,混着几味她叫不上名的草药。少年盘腿坐在草垛上,指尖燃起一簇青色狐火:"我叫青崖,也是偷跑出来见世面的——我们涂山狐族老说人类会剥狐皮做大氅,可你看,"他举起手里放着一只被油纸包起来的叫花鸡,"他们和我们也没什么太大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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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那日,澡堂来了位特别的客人。穿杏色旗袍的妇人静静泡在角落,腕间檀木佛珠随着水波沉浮。清涟添澡豆时听见她哼着小调,竟是幼时龟丞相讲过的鲛人古谣。
"姑娘知道这曲子?"妇人抬眼微笑,眼尾细纹如涟漪漾开,"我祖母是采珠女,说年轻时遇险被鲛人救过。" 她摘下佛珠浸入水中,木纹间竟嵌着半片鲛鳞,"瞧,这是信物。"
清涟的鳞片在颈侧发烫。她忽然明白阿舟腕上那道疤的来历,百年光阴在人类血脉中流淌,最终凝成这首口耳相传的童谣。雾气氤氲中,妇人将佛珠套在她腕间:"海底的月亮和陆地的,是同一个。"
人间姻缘兜转,竟比潮汐更难捉摸。
那晚清涟在账本背面画了无数个月亮,圆的缺的,都被青崖添上了狐狸耳朵。老板娘端着酒酿圆子推门进来时,两个小妖正为"月亮能不能吃"吵得不可开交。
在澡堂的第三个月,清涟收到了青鸟街的传单。泛黄的纸页上画着槐树与飞檐,角落印有"妖灵友好社区"的朱红印章。青崖咬着麦芽糖含糊道:"白泽上个月来涂山招工,说缺个会控水的——哎你抢我糖做什么!"
渡船离港时,朝阳正跃出海平面。清涟望着逐渐缩小的码头,忽然想起那个鱼丸摊的夜晚。阿舟的面目早己模糊,可麦芽糖的甜却留在舌尖。她打开陶罐撒了把盐,浴盐坠海时激起细碎荧光,像为过去的自己举行了一场微小的海葬。
初到青鸟街那日,正是人间冬至。清涟裹着幻化的素色斗篷,站在"青鸟街"的牌坊下发呆。隔壁中药铺的陈伯探出头,头顶还粘着片槐树叶。
"姑娘租店面?"树精老人嗅了嗅空气,"鲛人开澡堂子倒是应景,就是月圆夜记得锁门——去年狐妖开食店,差点把醉汉当做食材扛走。"
清涟被逗笑了,檐角冰棱恰在此刻融化,滴落在她新买的木屐上。街口传来白岩教训小妖的吼声,混着糖炒栗子的香气,谱成热闹的市井小调。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化成晶莹的水珠。西海往事忽然变得很远,像一场褪色的旧梦。
"来得正好!"树精弹走她发间的雪粒,"今儿是青鸟街建设百年,白泽说要搞什么……"他挠着头顶新长的嫩芽,"对了,跨物种联谊会!"
清涟噗嗤笑出声。檐角冰棱恰在此刻融化,滴落在她沾着海沙的木屐上。西海成了很远很远的往事,而新的潮声,正从这颗缀满红绸的槐树下漫涌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