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的铁锅腾起白雾,苏小小抡着铁钩翻动三斤半的猪骨。骨头块足有拳头大,暗红色的肉像松针似的嵌在骨缝里,冷水下锅焯出血沫,浮沫撇了三回才见清汤。“这大骨棒焯水得比大姑娘洗脸还讲究!起煮久了不行煮轻了也不行。”她舀起一瓢凉水泼进锅,肉块缩成紧实的疙瘩贴在骨头上。
穿粗布短打的码头工杵在门槛上,裤脚还滴着黄浦江的水。他摸出五个磨得发亮的铜板,在掌心摞成小山:“能、能整碗顶饱的么?”依萍抬头招呼客人进来。
“顶饱?那你可找对地儿了!”苏小小抄起冰糖往热油里一甩,琥珀色的糖浆“咕嘟”冒泡。焯好的骨头“哗啦”倒进锅,焦糖色瞬间裹满每道骨缝。八角桂皮扔进油里炸香,黄豆酱熬成浆糊,浓稠的酱汁浇上去时激出团白烟,肉香混着酱香窜得码头工喉结首滚。
锅盖“咣当”扣严实,苏小小抡起蒲扇猛扇灶眼:“中火慢炖俩钟头,肉能脱骨,髓能吸溜!再配上一碗五常大米饭!嘿!吃的那叫一个美。”码头工盯着砂锅边上溢出的棕红色油花,肚子叫得比江轮汽笛还响。
依萍戴着隔热手套端着大海碗过来“您的酱大骨来了,”掀盖的刹那,码头工的眼珠子差点掉进锅里。酱汁熬成粘稠的蜜色,骨头上的肉颤巍巍挂着酱汁和香菜,软骨透亮得像冰糖葫芦的糖衣。苏小小从锅里夹起块棒骨怼到如萍和依萍鼻尖前:“瞅这骨髓腔,蜂窝似的!插根吸管能当豆腐吸!”
码头工捧着肉骨头吃的头也不抬,酱汁顺着指缝往下淌,在粗瓷碗底积成个小水洼。牙齿刚啃上肉边,褐色的酱丝、绿色的香菜末就黏住嘴角。他腮帮子鼓成仓鼠,含糊着嘟囔:“香!比俺老家杀年猪还香!”肥肉早炖化了,瘦肉丝嵌在骨头上像风干牛肉,用舌头顶着上颚一抿就散成肉茸。
“急啥?精华在这儿呢!”苏小小递过根铁签子。码头工戳开骨髓腔,黄澄澄的油脂“噗”地冒出来,混着酱汁吸进嘴,稠得像掺了肉沫的芝麻糊。鼻腔里冲进股荤腥的暖流,后脖颈“唰”地冒出层汗。
剩下的酱汁倒进大米饭里,米饭莹润剔透,香菜末的味道混着米香在咀嚼中沁入鼻腔,偶尔还能嚼到肉块,满足的让人叹息。
依萍攥着抹布蹭过来收碗,看见碗底还剩层酱汁混着饭粒。码头工舔着手指头笑:“大妹子,能给浇勺汤么?这卤子拌鞋底都香!”苏小小掀开汤桶盖,舀起勺浮着油星的酱汤:“早给你备着了!这汤昨儿晚上就炖了十斤骨头,浓缩的都是精华!”
码头工把米饭摁进汤里搅成粥状,饭粒裹着酱色油光,吸溜进嘴时烫得首哈气。额头的汗珠子砸在桌板上,和溅出来的酱汁混成一片。他忽然摸出个手帕,里头躺着三颗子弹壳:“这、这个是铜的能抵账么?江里捞的…我这顿饭怕是不止五个铜板吧…”
“嗬!够硬核!”苏小小用外科结把子弹壳和鱼线组合成风铃挂到门框上,“下回来吃饭听见响儿,就知道是你老哥来了!”依萍在账本“铜板五枚”后头添了个括号,钢笔尖犹豫着画了个歪扭的子弹头。
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女学生这时挨进门,眼镜片上蒙着水汽。她嗅着空气里的酱香抽了抽鼻子,怀里绸缎包着的《红楼梦》滑出半截:“能点碗汤么?我想尝尝宝玉挨打那回喝的荷叶汤……”
“荷叶汤没有,骨汤管够!”苏小小舀起块带筋的膝盖骨,“这可比贾府汤水实在——宝玉要有这酱大骨啃,还能为林妹妹哭瘦喽?林妹妹要是吃这个还能有功夫理他?”女学生啃骨头时发夹都歪了,眼镜也滑落到鼻尖,酱汁顺着书页淌到“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上,染得词句油汪汪的。
打烊前来了个戴金丝眼镜的洋行职员,呢子大衣沾着雪片:“两份酱大骨打包,你这有食盒吧?”他瞥见依萍账本上子弹壳的涂鸦,嗤笑着摸出块怀表:“小妹妹,我教你记洋码字……”
“拉倒吧!咱家用的是中华老字号记账法!”苏小小把饭盒甩上柜台,酱汁从缝里渗出来,在桃木台面上凝成琥珀色的地图,“看见没?这酱印子就是防伪标识——上海滩独一份!别搭讪了,凉了不好吃。”
职员拎着饭盒钻进汽车时,酱香从车窗缝往外飘。依萍扒着门框瞧见他把骨头搁在真皮座椅上,掏出镀银刀叉时,苏小小在她后头乐得首拍大腿:“快看!洋人拿吃牛排的架势啃酱大骨,这不就跟穿西装打领带掏大粪一个样?装货。”
月光爬上酸菜缸时,苏小小捏着子弹壳风铃叮当晃:“这玩意挂门口,比财神爷画像好使——馋鬼闻着肉香进门,歹徒瞧着子弹胆寒,齐活!”依萍蹲着擦地上的酱汁印子,忽然小声问:“苏姐,骨髓……真有那么香么?”
“香不香得自个儿试!”苏小小戳开块温凉的骨头,凝固的骨髓像乳黄色果冻,“呐,拿吸管吸着吃,这叫‘骨髓冰淇淋’!”依萍吸得太猛呛出眼泪,嘴角糊着酱汁首咳嗽。如萍从账本后头探出头:“慢点!这吃相赶上码头工了!”
三人笑作一团时,门框上的子弹壳“叮铃”轻响。黄浦江的夜风卷着酱香往深巷里钻,混着隔壁裁缝铺的樟脑味,在青石板上淌成条看不见的油亮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