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的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玻璃门上，苏小小踩着板凳往门楣贴春联。冻僵的浆糊刷子划拉出歪扭的横批——【东北一姐】，红纸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被覆盖的【酸菜永存】。
“贴春联得用滚水调糨糊，你这半温不火的能粘住啥？”如萍抬头对着苏小小说，发梢的雪粒簌簌落门沿，“我爹从哈尔滨捎的俄式红肠，说是给分店当镇店之宝。快进来啊。”她解开织锦缎包袱，蒜香混着果木熏香。
苏小小跳下板凳凑近嗅了嗅：“呦，陆老板来啦。嚯！这肠衣脆得能崩牙，肥瘦比例跟依萍新烫的卷发似的——”她突然噤声，刀尖挑开真空包装，“三肥七瘦，玫瑰盐腌足七日，松柏枝熏三昼夜...你爹这是把人压箱底的手艺都掏出来了？”
如萍的袖口蹭上案板的面粉，白扑扑像落了层霜，边揉面边说：“他说女子开店好比炖吊子，火候不到容易腥。”指尖着墙上的解剖图改造成的菜单，“我妈现在逢人就说'我闺女在霞飞路有间二层小楼'，比当年炫耀钢琴考级证还起劲。”
后厨突然传来“咣当”巨响，依萍抱着比她人还高的竹蒸笼踉跄出来，麻花辫梢系的红头绳活像两串糖葫芦：“苏姐！我妈非让我带这劳什子蒸屉，说是香港分店要用广式点心笼——”
“你当是逃难呢？”苏小小掀开蒸笼盖，樟木香气混着水汽扑了满屋，“这尺寸蒸熊掌都够了！港式虾饺才拇指大，你扛着这玩意上船，海关当你是偷渡九龙鼎的！”
傅文佩挎着藤编食盒迈过门槛，鬓角的银丝比上月又密了些：“小小莫笑她，这是…当年追我时送的...”食盒里码着十二只青花瓷调羹，柄上錾着闪闪的鎏金【傅】字，“如今要过新日子，这些旧物件...”
“旧物件能换三筐野山菌！”苏小小抄起调羹对着光晃了晃，“当传家宝不如当饭勺。”她突然瞥见依萍腕上的翡翠镯子换了铜钱手链，“哟，舍得把那破石头摘了？”
依萍把铜钱晃得叮当响：“当铺老板说那镯子水头是拿药水泡的，还没我煮的溏心蛋透亮！”她掀开棉袄露出腰间绑的牛皮账本，“我和妈算过了，香港铺面月租抵得上这边半年流水，但虾饺烧卖的利钱能翻三倍——”
“打住！”苏小小看着如萍和面，“你俩当我是跨国商会主席呢？麻溜包饺子！芹菜猪肉馅的剁好了，韭菜鸡蛋的还差把虾皮！”
三双手在面案上方翻飞。如萍揪剂子擀皮的手法己带出东北虎劲，面团在她掌心转三圈就成溜圆的月亮。傅文佩擀皮儿像在绣花，中间厚边缘薄的面皮能透出菜单上的字。依萍包的花边饺子总露馅，气得往馅料里猛塞虾仁：“反正要坐三天两夜轮船，就当提前适应颠簸了！”
苏小小往灶膛添了把松枝，火光映着墙上新贴的财神像：“你俩倒是翅膀硬了，一个往黄埔江边扎，一个往维多利亚港蹽。”铁锅里的棒骨汤咕嘟冒泡，她舀起勺浮油淋在酸菜丝上，“分店招牌菜想好了？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老百姓就认实在玩意。”
如萍的擀面杖在掌心转出残影：“黄浦江分店主推杀猪菜配俄式红肠，跑堂伙计都找抗联遗孤——他们抬过伤员的手稳当，端酸菜锅洒不出一滴汤！”饺子皮甩进傅文佩的笸箩里，“倒是你，大年三十独守空店...”
“我独个屁！”苏小小把冻梨放进凉水盆，“斜对街棺材铺王掌柜，东头裁缝铺李寡妇，还有总来蹭饭的女学生——哪个不是拖家带口来守岁？”冰碴子裂开的脆响里，她突然压低嗓门，“倒是你，陆太太没再逼你相看那些秃顶局长？”
如萍的饺子里突然冒出枚铜钱：“上月用笊篱扣跑了个税局局长，他夸我手心有茧子像劳动妇女——”她蘸着蒜泥咬破饺子皮，“我当场掀了桌布，八宝鸭扣在他锃亮的脑门上！”
满屋哄笑震得房梁落灰。傅文佩往香港特供的食盒里码粘火勺，大黄米裹着红豆沙在掌心搓成团：“小小，到了香港我打算在茶餐厅卖驴打滚，你说洋人吃得惯这黏糊劲儿吗？”
“洋人连皮蛋都当恶魔之卵，你这驴打滚怕是要改名天使糯米团！”苏小小掀开蒸笼，粘火勺的香气混着苏子叶的清香涌出来，“记着，甭管到哪，食物比情话实在——男人说养你像兑水的二锅头，自己挣的窝头再糙也顶饿！”
依萍忽然从棉袄内袋掏出油纸包，层层展开是泛黄的《小小菜谱》：“姐，谢谢你，明天我们就要启程了，现在我要带着它闯香江。”书页间夹着片风干的山芹菜，“这味比樟脑丸管用，闻着就像咱们这的春风。”
“好好干，在哪都要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
“嗯！”
暮色染红窗棂时，西人对着八仙桌拼成的长案包完最后一只饺子。苏小小往面盆里摔了把碱面：“你俩听着，分店要是亏本——”
“知道知道！”如萍和依萍异口同声，“滚回来刷酸菜缸嘛！”
傅文佩默默往行囊里塞了罐东北大酱，陶罐用红绸裹得像襁褓里的婴孩。檐下的冰溜子被鞭炮声震落，在青石板上摔出晶莹的碎星。
半夜睡不着的苏小小独坐在熄灭的灶台前，往火塘灰烬里埋了个土豆。玻璃门映出对街陆府的红灯笼，如萍的貂绒大氅早换成粗布围裙，依萍的翡翠镯子换了当启动资金。她忽然对着满墙菜单轻笑：“挺好，酸菜缸里腌不出金丝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