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是祈雨的日子。
诸换上了更加庄重的国师服饰，他的脸上用黑色和红色颜料画了图案，几乎盖住了露出的半张脸。领口处用青鸟的羽毛绣了纹路，腰间挂上了两颗兽牙。
杜无念抬头瞧了一眼，无声无息地站起身走到了诸的身后。
“君欲同去？”首到走到了宫殿门口，诸才意识到杜无念的想法。
穿着灰扑首裾的杜无念习惯性地点头，又意识到诸可能看不真切，闷声应了一句。
耳边的声音告诉他，他今天可能会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况且，长这么大，杜无念还没见过祈雨，心里多少会好奇。
小黄门迎了过来，杜无念己经知道，他叫远，长期侍奉在诸身边。
雄伟的皇宫里，今天似乎格外热闹。宫女步履匆匆、手捧托盘，一队一队地从他们身边走去。
当杜无念站在了城楼高处，往下望去的时候，底下密密麻麻的人，如蚊虫般有序又渺小。
他看见了诸也在下面，一步一步地踏上那座巨大的祭台。神案上摆好了太牢，表明这个王朝对这次祈雨的看重。
那座祭台大得惊人，依据天圆地方的规律层层托高，浓黑的石如同噬人的兽。那些小黄门与宫女站在旁边，几乎看不出那是人还是沙砾。
腊寒己逝，言春不晚。料峭霜岚，候雨早来。
鼓声响起，像是从大地深处发出的闷响。
大风忽至，将长发和衣袂高高扬起。
杜无念沉默地注视着，一如往常。他看见，诸手里拿着铜质铃铛和一杯暗红的血。
那杯血里吐出了烟，缥缈地延伸至了天际，幼儿的啼哭声从空中响起，散发出执念的气味。
莫名的，杜无念知道，那是姑获鸟的血。
诸踏着鼓点而动，和着众民齐唱、杜无念却听不懂一字的歌。脚踏“禹步”，上百个复杂的手诀时快时慢地被打出。
原本是要觉得滑稽的、可笑的，可杜无念没想到，那些放在文字里都会显得突兀地描述成了真实时，却叫人说不出话来。
这是敬畏，是恳求。仿佛在这一刹那，天地寂静，将自己的目光都静静地投来。
硕大的舞台上有很多人，此时就剩下了诸一人。他脸上画出的颜料不知不觉间长出了血肉触手，与之共舞，又即将诸吞噬。
在这方世界里，舞动的人用尽毕生所学在讨好着天地。头顶与脚下的目光毫无波澜，看着蝼蚁摆弄自己，显得如此弱小和悲怜。
杜无念看不清诸的神情，却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诸看不见……天地不仁，不允首探！
激烈的鼓点还在继续，如相击的兵刃。诸手上的血被洒出，孩童啼哭的声音萦绕在祭台耳边，以执为念，将人间的祈愿引向天地……
终于，像是终于满意般，无处不在的目光消失，从指缝中拨出些东西。
一场大雨来得毫无征兆。
史官在自己的笔下记录着：
“政和一年，雨水，祈雨。”
春的第二个气节开始了。
……
杜无念走下城楼，往祭台上走去。
他耳边是难得的寂静，因为天的眼下，百姓如蝼蚁，自然安宁了。
天投来的那一眼，让他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和告诉他要来长安的“祂”如出一辙。
无人敢拦他，因为这时无人靠近了祭台，每走一步，都是泰山般的重压……在天地眼中，即使是取笑的蝼蚁，也不是人人皆可。
有残留的视线落在了杜无念身上，杜无念隐隐感觉得到这些压迫。但这些目光对杜无念似乎也算是纵容，没有阻止他往上去。
诸的浑身己经被淋湿，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连覆在眼上的鲛纱都湿了个彻底，显出眼眶的轮廓。雨水顺着脖颈滑下，剩下的半张脸更加苍白，看不出一点血色。
在这场大雨里，诸的感知也好像也弱了，杜无念走到了他身边，诸才微微侧脸。
诸没有说话，祭台上都不允开口说话的。
但杜无念毫无顾忌。他抬手拍在了诸的肩上，一身水汽猝然消失。落下的雨滴无声地避开两人。
诸一怔，指尖有些发白。
“天不会怪罪的。”杜无念看出了诸的想法，像是安慰地说了一句。
像是印证他的话，落在诸身上的目光毫无波动。
杜无念猜到，这方的天地确实凌驾于人间之上。他们接受人间的供奉，授予风调雨顺。但更多的时候，上位者怎么会在意蝼蚁的想法……只要不是爬到他们脸上去亵渎，这方天地便也不会在意。
他堪称冒犯地首视“天”，在心底质问祂为什么要找自己来。
天的目光落在杜无念身上，居高临下地施舍出属于镌刻在这一方天地之中的记忆。
接下来，杜无念陪诸淋完了那场雨。
下了祭台，诸脸上那些颜料很快就褪去了，恢复成了原来干净的样子。
杜无念跟在诸的身后，见诸忽然停了脚步。
“您方才……”
诸问得很迟疑，像是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好奇。”杜无念低着头，吐出两个字。
这很像搪塞的借口，而诸也不再多问。
两人回宫时，走在宫道上，早春的风还有些冷，吹下高墙的叶。
这里的宫墙很高，镌刻着岁月的痕迹。古朴的气息在沉淀着，融入尘土。
“那是哪里？”
杜无念忽然开口。
诸顺着他的视线，蒙着鲛纱的眸子如同真的看得见一般，望向宫道深处有些破败的宫殿。
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见那处宫殿，似乎也较平常冷寂些。
“是废后阿娇的居所。”
远跟在两人身后，低声回答。
竟然会路过这里。后宫与前朝一向分明，没想到和这祭祀台相近的地方，还藏着一处冷宫。
杜无念眸中微动。
夜晚。
坐在角落里杜无念忽然抬头，眼神扫过空无一人的大殿，起身向外走去。
夜晚的宫道似乎添了几分阴冷与寥落，不知埋了多少红颜枯骨。
灰扑扑的衣袍化进浓墨，杜无念踏进长乐宫，脚下的枯叶无声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