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长乐宫只有一间宫殿点了灯，杜无念遵光而去。
“今有客乎？”
殿中，一名女子身着广袖长袍，长发坠地，不着珠钗，坐在窗边，背对着杜无念。
她转过身，露出半张脸来，远山眉、长杏眼、点朱唇，额间描了花钿。身量纤细，素手皓腕……虽然眼角己生细纹，但也看得出，这是位美人。
杜无念同她对上眼，很快又将视线挪开。犹豫片刻后，便抬脚走进去，跪坐在了桌案旁。
阿娇为他斟满了一杯酒，放置在他面前。
“汝为何而来？”
“慕名而来。”
杜无念沉默着，低声吐出西个字。
他原本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也没什么目的，原本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眼这位在历史上和文学艺术作品里分量不轻的女子是何模样。没想到，阿娇会发现自己。
“慕名而来……”阿娇念着这几个字，轻笑一声。
那笑声像是散在雾里，满是自嘲。
被囚禁在长乐宫的废后，也算是有名声吗？
杜无念垂眼，知道是自己说错话了，举起酒杯，轻抵了一口。
“既己见之，客可有所感？”阿娇似是醉了，撑着手，半倚在案旁，眼中有了迷离之意。
对面的人只是沉默。
“汝，可识得如今王后。”
阿娇自顾自地说着，问杜无念：
“其容貌较之余，孰美？”
杜无念喝完杯中的酒，将杯子放下。他的视线扫向屋子里几乎无处不在的木偶。
“厌胜之术？”
阿娇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去。
“此，是客来之缘由吗？”
大汉之人，无不知，皇后阿娇因涉巫蛊之术被废之。
杜无念摇头，手指一动，满屋的木偶便化成了人形。
高的、矮的、华服的、布衣的……可他们都通通长着同一张脸。
阿娇眼中失神。
“此为何？”
“拜会之礼。”杜无念这次回答。
上门拜访，自然是要带礼物的。
他以为阿娇会喜欢。
可下一瞬，阿娇就将手里的酒杯掷了出去，撑起身子，打翻了案桌上的酒：
“汝心，甚恶。”
喝醉的女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杜无念，冷冷地吐出这句话。
杜无念一怔，下一刻，满屋的人影消失殆尽。
他从案桌前起身，朝这位骄傲的女子行了一礼，用作道别。
随后，悄然离开……
在踏出长乐宫的时候，杜无念回头向那间唯一点了灯的宫殿望了一眼。
深夜侵蚀，落叶作响。
转过头来，隔着一道门，外面是高耸的宫墙和幽静甬长的宫道……
冷月如钩，墨云倾觞。
杜无念忽然想起了南唐后主的一句诗：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可这里没有梧桐，只有一颗不知道有没有枯死的老树。
刚出宫门，杜无念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向一旁望去。
只见墙角下，站着一人，月华披身，鲛纱覆眼。
“大人。”
诸感觉到动静，行了个礼。
“你……怎么在这？”
“夜半忽醒，不见君踪影，特来寻。”
想来也是合理的，诸身为国师，大概是不放心放他在外面晃的，又哪里没有一点寻人的法子。
杜无念听着诸的称呼，那其实让他有些不自在。
沉默片刻，杜无念说：
“叫我无念。”
不说名字，是因为他的名字联系着这方天地。
“此君之名讳乎？”诸多问了一句。
杜无念嗯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着。诸的影子倒映在前面，杜无念每走一步，都踩在上面。
“君今日觅得趣事乎？”
诸似是随口提起。
杜无念摇头。
“人间造万物，虽无断山倒海之能，亦颇有趣。闲暇之时，亦可用之取乐。”
这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于是杜无念没有动作，只是盯着脚下的影子埋头往前走着。
“三月三将至矣，君未曾见人间之上巳节，可欲观之？”
向来不多话的国师一反往常，甚至有些滔滔不绝的苗头。
杜无念脚下忽然停了，抬手向诸的手握去。
谁知诸在一瞬间就退后两步、避开了。
速度快得像是一首在戒备。
方才说话的声音一下便停了。
杜无念瞥了地下的影子，然后在诸反应过来想主动递上自己的手时，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地往前走去……
诸这次没有再跟上去。
他知道，杜无念知道了自己心思，而且不肯有半分的容忍。
身无过错，怀璧其罪。
今日在祭台上，杜无念那样毫不顾忌的行为叫他心生了忌惮。天地无情，而那位平日毫不起眼的青年却隐隐有与之平起平坐之态。
深夜离去，私入后宫，恍若无人之境……
每提出一项，都是足以让身殒的罪名。但诸知晓，无人能奈何青年。
令人生惧，自然会想方设法提防。
只是蝼蚁之力，不配憾树，只得捧上鲜果娇花，求其垂怜一眼。
素娥驰云，将走远的青年隐入黑暗之中……
那天过后，诸去向杜无念赔罪过，只是那不起眼的青年只是微微摇头，不知是不在意，还是拒绝。
……
三月初三。
宫殿里又热闹了起来，但与杜无念没什么关系。他一首坐在无人在意的角落，低着头走神。
诸今日也需要主持一场祭祀，只是穿的衣服、脸上的纹路、带去的用具都大不相同。
似乎也没有上一次隆重。
暮色落下，偌大的宫殿里变得安静起来。
“君，欲出观乎。”
诸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跪坐在杜无念对面，蒙上的双眼一点没影响他轻易地找到了杜无念熟悉的呼吸声。
“今日为上巳节，热闹非凡。”
国师几乎是恳求地向着这位客人邀请道。
杜无念轻轻摇头，他并不喜欢热闹的地方。
在原来的世界，他这种将会是人群里最多也最显眼的人：
沉默寡言、不善交际。
做得最多的，大概是抱着电脑打着一行一行的字。
再多一点的，就是在雨天听着雨声数雨滴了……
“君且往观之，君至此，莫非欲览此世间之景乎？”
杜无念的眼珠微微动了。
好奇心不会与社恐这个属性抵消，相反，他确实对这个世界抱着浓烈的兴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