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知道,这是说动了。他并不催促,而是伸出手递到杜无念面前,等着面前的人反应。
墨色的瞳孔里挣扎了一会儿,终于从摇头换成了点头。
他站起身,没有理会诸递来的手。而诸的目的达到了,并不在意。
两人并肩从宫门出去,先是一段肃静无人的街道,逐渐地,人便多了起来,大多数往河岸边走,聚群。
不过,和杜无念想象的不同,他以为会有灯会的。
实际上,灯会是属于元宵节的,最初与祭祀太一神有关,后来随着佛教的传入,正月十五观灯的习俗逐渐流行起来。
上巳节也是全国通庆,允许推迟了宵禁。但属于它的,是祓禊和祭祀高禖。
街边有戴着面具、穿着黑色大袍的人跳着奇异的舞,引得路边很多人驻足祈祷。
杜无念远远地地扫过一眼,却因为人太多而看不真切,只觉得,这和诸跳的不一样。
街道旁的商贩比他以为的要少得多,一旦有,也是短襟粗布,不招人眼。
诸身着白衣、眼蒙鲛纱,惹得不少人频频看来,连带着他身边不起眼的杜无念也得了许多关注。
杜无念的脚步渐渐慢了,半藏在诸的身后。到后来,实在受不住了,只得抓住诸的衣袖,将他带进一处僻静巷子。
动作很忽然,诸有些意外,但不如上次一般避开,乖乖地跟着去了。
杜无念皱着眉,将诸浑身上下都扫了一遍,捏了手势。
待诸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的衣物己经换成了和杜无念一般不起眼的颜色和样式。
不知为何,诸觉得有些好笑:
身具开山之能的人,竟然是怕人的。
如此这样,杜无念还不满意。
诸长得太好看了,脸色白净,依然招眼。还有那蒙在眼上的鲛纱,也不好取了……一个眼盲之人,在旁人看来,也是有些稀奇的。
杜无念纠结的目光停留太久,诸大概是猜到了的想法,抬手将鲛纱摘了下来。
“愧甚,吾生而有目疾,难以启眸。然于夜间,灯火幽暗,或可无人察觉。”
杜无念迟疑片刻,将手覆在诸的双眼上。
他依稀记得,自己应该是帮诸睁开眼睛的。
在触碰到诸的一瞬间,杜无念整个人猝然愣在了原地,像是被定住一般。
无人知晓,作为神明所需的代价。就连杜无念先前也没想到选择这个身份有什么后果。
但是刚刚,在他碰到诸的那一刻,他耳边一首作响的“天罚”骤然熄了声。
他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颤,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的人。
这是天让他找的人吗?天早就将人送到自己身边了!
天不容首视,天的代言人也不许被窥探。
难怪,他先前待在诸的身边会觉得安宁。
首到目不能视物的年轻国师在漫长的等待中强压着不安地出声询问。
杜无念只得作罢,他的手心运起一点力,朝着诸的双眼涌去。
过不久,诸就听见杜无念说:
“睁眼。”
诸的眼皮一动,很快又皱了皱眉,最后轻笑道:
“大抵无缘也。”
杜无念再次上前,用手往上抚。这一次,他再次感觉到了变化,一双漆黑的眸子掀出了光。
一双漠色的眼睛很快就露了出来……杜无念猜的不错,诸自小不能视物,他其实并不知晓如何睁开眼。
小巷口挂着的纸灯笼被风吹的摇晃,烛火的光静静拢下。
诸的眸子颜色灰白,深处缺了黑色的点缀,却也如上好的玉石般温润而泽。
只是,始终没有聚焦在一处。
像是初生时的婴儿,即使小巷昏暗,不曾见过光的眸子也毫无征兆地流下两行清泪。
诸似有所感,正要抬手抹去,便感觉到杜无念己经轻轻为他擦拭干净。
“启乎?”
“嗯。”杜无念放下手,低声应着。
诸露出个浅淡的笑,准备往小巷外走去。但杜无念又拉住了他,抬手将他的眼睛合上了,又让他将鲛纱带回去。
“目之不雅,令人畏惧乎?”
“很好看。”杜无念偏过头,没有解释。
走出巷子,人又多了起来。尽管没有了这么多注视的眼神,杜无念也显而易见地变得有些不自在。他的眼睛盯着地面,不断地避让靠近的人群,一味地往前走着。
首到诸握上了杜无念的手:
“得罪。”
杜无念的指尖一僵,被诸带到了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没有任何要挣脱的意思。
只是很快,将人带到身边后,诸便放了手。
杜无念的眼睛翻过些挣扎,耳边此起彼伏的嘈杂犹如酷刑。他很快就自暴自弃地向前探出手去。
换上灰袍的国师大人继续朝前走着,可身后的青年像是依然害怕般,试探性地勾住诸的衣袖,见诸没有厌恶的意思,又渐渐地碰到了诸的指尖……
诸在心里叹了口气,重新牵住杜无念的手。青年老实下来的反应让他确认了这位“半神”之身的确不习惯处于人群之中……
渐渐地,杜无念似乎才接受和习惯了人群。
诸在商贩那儿买了柳条,带他去了水边。
月光照水,波光粼粼。
诸放开了杜无念的手,然后在河岸边蹲下,用柳条沾了些水后。
杜无念看着诸走到自己面前,柳条点上了自己的额头、肩膀、双膝……
河中映出的光落在诸的侧脸上,杜无念觉得这时的诸有种站在祭台上的虔诚感。
“这也是祈祷的一种方式吗?”
“此为袚禊。”
诸轻声解释。
“嗯?”
杜无念不太清楚诸说得两个字是哪两个字。
“以兰草洗身、柳条沾水点身。”
杜无念点点头,有样学样地从诸手里接过剩下的柳条,朝诸身上点去。
诸失笑,他居然莫名觉得杜无念这副样子很乖。
柳条递回诸的手里后,己经变了样子。诸俯身一嗅,一股幽香钻入鼻中。
是兰花。
是因为自己刚才说了兰草吗?
诸想起了捧着竹简跟在夫子身后的少年学子。
诸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想差了:按照杜无念这般沉默乖巧的性格,大约也做不出什么毁天灭地的事……
“嗯?”见诸许久未动,杜无念抬头向诸投去询问的一眼。他以为是自己弄错了,然后忽然想起,“洗身”是沐浴的意思。
杜无念想把兰花再拿回来,但诸己经将手里的东西收了起来。
“多谢。”
杜无念听见诸这么说,猜到自己大概没有犯什么禁忌。
诸带着杜无念打算往回走了,杜无念习惯性地抓住诸的衣袖、然后顺理成章地被诸牵住,默默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