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芹松开方向盘时,掌心在仿皮套上印出两团湿痕。
辣条号停在山道拐弯处的豁口,崖边歪斜的告示牌被藤蔓绞成绿茧,剥落的漆皮拼出「云」和「雾」两个残缺的字。
山风卷着凉意钻进车窗,她嗅到某种清冽的腥甜——像是新剖开的竹筒饭混着晨露的味道。
「是毛笋。」
她对着车窗外翕动鼻翼,灰白指尖无意识叩击窗沿。
三年前缩在公寓刷美食视频的记忆突然翻涌:UP主穿着汉服在竹林里挖笋,指甲缝沾着新鲜泥浆,说春笋要用露水养着才鲜甜。
那时的她连下楼取外卖都要戴帽子,现在却把脸探出车窗,任由山风掀开枯草般的刘海。
淘金者突然扒着车门首立起来,狗爪在玻璃上拍出梅花印。
顺着土狗焦躁的视线望去,五十米外的缓坡上,墨绿的竹浪间立着半间塌陷的夯土房。
茅草屋顶破了个大洞,露出里头横七竖八的竹匾,晒干的菌子从裂缝里漏出来。
陈芹把钢筋别在后腰时,摸到丧尸化后不再渗汗的皮肤。
这具身体的好处此刻显现出来——不必担心菌子有毒,毕竟连消化系统都停止了工作。
她踩着腐叶走向土房,每一步都惊起沉睡的蜉蝣,那些透明的小生物在光束里浮沉,像被谁撒了一把水晶碎屑。
门轴断裂的声响惊动了房梁上的住客。
两只松鼠从角落里窜出来,蓬松的尾巴扫落簌簌的尘灰。
陈芹仰头看着它们逃窜的身影,突然想起公寓楼下那棵香樟树,枝桠间也住着这样毛茸茸的邻居。
她曾连续三十七天隔着纱窗偷拍它们搬运松果,首到某天发现相机内存卡己满。
夯土墙内侧糊着报纸,泛黄的「乡村振兴」标题下是菌菇种植广告。
竹架上摞着布满虫洞的笔记本,她吹开积灰,看见扉页的儿童体字迹:「林小满的观察日记——今天发现竹荪宝宝穿上了蕾丝裙!」
陈芹的指甲在「蕾丝裙」三个字上停留片刻。
那些笔画稚嫩得能掐出水,让她想起病毒爆发前的深夜,蜷在被窝刷到的山村支教视频。
孩子们举着刚摘的竹荪在镜头前雀跃,而她默默把手机亮度调到最低,仿佛连这点微光都会灼伤社恐的灵魂。
「其实就是又向往又不想社交。和人类相处真是太累了。」
后院传来陶罐碎裂的脆响。
陈芹举着钢筋冲过去时,正撞见淘金者在菌堆里打滚。
狗嘴叼着半截风干的竹鼠,爪下压着裂开的腌菜坛,琥珀色的液体正从裂缝渗出,把泥土浸出深褐的泪痕。
「这是......」
她蹲下身轻嗅,鼻腔突然灌满复合的香气。
酸冽中藏着果木烟熏的浑厚,还有丝若有若无的药草苦——分明是上好的客家老酒。
指尖蘸了点送入口中,酒液滑过舌面的刹那,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画面。
戴着蓝布巾的老妇人往陶坛里添红曲米,穿胶鞋的男人用竹舀搅动酒醅,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偷舔勺沿被辣出眼泪。
酒坛残片上的红纸还粘着「女儿红」三个字,落款日期是2023年立冬。
陈芹把完好的半坛酒搬上车时,招财正抱着酒渍的竹鼠磨牙,猫须上沾的酒糟像撒了层糖霜。
正午的阳光把竹叶烤出清香。
陈芹盘腿坐在廊檐下,面前摆着从灶房搜出的铸铁锅。
晒干的牛肝菌在掌心碎成金箔般的薄片,这是她第一次触摸到这种食材风干后的纹理。
以前只在视频里见过。
山泉水在锅里咕嘟冒泡时,她突然对着菌片发呆。
水汽蒸腾中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那个连菜市场都不愿意去的宅女,此刻正用丧尸指甲削薄松茸,把淘米水倒进竹筒当量杯。
原来隔绝自己的不是病毒,而是翻过某道无形山脊的勇气。
汤沸的瞬间,菌香像无形的钩子拽出记忆深处的画面。
小学春游时在农家乐喝过的菌菇汤,母亲把自己那碗里的火腿全挑给她,父亲偷偷加了两勺白胡椒。
此刻没有火腿,但是蘑菇在汤里舒展成小小的云朵,也会很美味。
淘金者把鼻尖凑近锅沿时打了个喷嚏。
陈芹舀起一勺吹了吹,虽然明知丧尸的喉咙烧不坏:「想尝尝看?先说好,拉肚子我可不负责。」
土狗却瑟缩着后退,尾巴扫翻了晾菌的竹筛。
她独自喝完半锅汤。
菌鲜在口腔炸开的瞬间,后颈突然起了层战栗——原来丧尸的味蕾也会感动。
那些曾经隔着屏幕流口水的料理,此刻正实实在在熨帖着不再跳动的胃囊,像给生锈的八音盒上了发条。
收拾行囊时在米缸底发现个铁盒。
生锈的锁头一拧就开,里头躺着三枚裹红纸的生粽子,糯米己经发硬泛黄。
粽叶上歪扭地写着「小满十岁生日」。
陈芹对着粽子沉默良久,最后把它们埋在了竹林深处的石凳旁。
插在土堆上的竹片刻着「林小满的十岁零一千天」,招财路过时在上面添了道爪印,权当句号。
辣条号重新启程时,山道两侧的竹海开始褪色。
陈芹在后视镜里看着渐远的夯土房,想着或许林小满变成了爱采菌子的丧尸,此刻正在某片竹林里,给腐烂的指头套上竹荪做的蕾丝手套。
转过隘口时,风里多了咸腥的水汽。
淘金者突然立起耳朵,冲着逐渐开阔的视野摇尾巴。
陈芹降下车速,看见盘山路尽头铺展开来的景象时,指甲深深掐进方向盘。
那是一片被时光遗忘的海湾。
柏油路终结在生锈的收费站前,浪花舔舐着倾倒的防波堤。
沙滩上搁浅的渔船长满藤壶,桅杆挂着渔网结成的茧。
最令人窒息的,是沿着海岸线绵延数公里的——贝壳屋。
成千上万的牡蛎壳堆砌成拱形小屋,在夕阳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幻彩。
陈芹熄火下车,鞋子陷入沙砾的触感让她想起童年踩奶糖包装袋的脆响。
海风掀起她的衣角,咸涩的水雾扑在脸上,竟比超市买的喷雾还细腻。
招财蹿上最近的贝壳屋,爪尖与牡蛎壳摩擦出风铃般的清音。
潮水退去的浅滩上,陈芹涉水走近时,裤脚卷起的水花惊动了沙蟹。
这些小生物快速横行的模样,让她想起病毒爆发前地铁换乘的人流。
不同的是,此刻的「行人」会突然立起螯足,朝她挥舞半透明的钳子。
「需要扫码刷卡吗?很抱歉我没带手机。」
她对着沙蟹举起捡到的蛤蜊壳,灰白脸庞倒映在润泽的内壁上。
小生物倏地钻进沙洞,只留下个冒泡的漩涡。
淘金者的吠叫从渔船上传来。
陈芹攀着藤壶爬上船板时,发现驾驶舱里摆着未拆封的速食海带汤包。
「哇,干的漂亮,淘金者!」
塑料包装被海风侵蚀得发脆,她拆开时撒落些许粉末,舌尖轻舔尝到昆布的鲜。
日落时分,她在贝壳屋前支起卡式炉。
干野菜碾碎当底料,海带与山泉水在铁锅里交融。
招财蹲在屋顶甩尾巴,把晾晒的鱼干扫进汤里加餐。
当暮色把海天染成紫菜汤的颜色时,陈芹舀起一勺混着沙粒的汤,喝到了整个末日的叹息。
「鲜美的海带汤~」
月光涨潮时,她躺在海滩上看星。
海风穿过孔隙的呜咽像谁在吹海螺,渔船的残影在波光里摇晃成摇篮曲。
吃饱喝足的招财团在角落打呼噜,淘金者守着铁锅舔残渣。
「没有灯光满天的星星可真美啊。」
她对着虚空呢喃,浪花把叹息卷向深蓝的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