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水汽像一层暖融融的茧,裹着陈芹。
她站在菜园中央,手里那半个咬开的番茄红得灼眼,汁水顺着灰白的手腕往下淌,留下蜿蜒的痕迹,像几条小小的溪流。
酸甜的气息霸道地钻进鼻腔,在属于丧尸的、本该沉寂的感官里凿开一道鲜活的口子。
“汪呜!”
淘金者甩着沾满番茄汁和泥浆的狗脸,尾巴抽得篱笆啪啪响,金珠项圈跟着晃悠。
它眼巴巴盯着陈芹手里剩下的番茄,哈喇子混着红汁滴在刚翻过的湿泥地上。
“这个我咬过了,你不能吃。”
招财蹲在一株的卷心菜旁,独眼斜睨着地上扭动的蚯蚓,爪子抬起又放下,最终矜持地舔了舔毛,珍珠在蒸腾的水汽里闪着微光。
它对番茄没兴趣,倒是被禽舍里“嘎嘎”的鸭叫吸引,尾巴尖轻轻一点。
陈芹没理会狗子的渴望,灰白的指尖捻起一粒从番茄瓤里掉出的种子。
小小的,湿漉漉的,裹着黏滑的汁液。
她抬头,目光越过绿油油的菜畦和咯咯叫的鸡鸭,投向山谷入口那两扇沉重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门是从里面用粗铁链和一把挂锁锁死的,锁眼都生了绿锈。
高墙沉默地矗立着,顶部断裂的玻璃茬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墙外,是死寂的、游荡着未知危险的荒原。
墙内,有温热的活水,有生长的蔬菜,有会下蛋的鸡鸭。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颗湿黏的番茄籽。
一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带着硫磺水汽的暖意,也带着冰冷的铁锈味。
这里……比那个西面漏风、只有一只鸡的破院子,好太多了。
她走到温泉池边,蹲下身。
碧玉色的池水汩汩冒着细小的气泡,热气熏蒸着脸。她把手里的番茄籽扔进水里。
种子在水面打了个旋,被一个上升的气泡托着,晃悠了几下,慢慢沉了下去,消失在温润的碧色里。
“得回去一趟。”
她对着水面里自己模糊的倒影说,声音干巴巴的。
水汽扭曲了那张灰白的脸,尸斑像水底暗沉的苔藓。
淘金者以为在叫它,立刻屁颠屁颠跑过来,湿漉漉的鼻子蹭上陈芹冰凉的手肘,留下一个泥印。
招财终于对蚯蚓失去了耐心,轻盈地跳上温泉池边的暖石,把自己重新摊成一张橘色的毛毯。
说干就干。
陈芹站起身,走向那几座半开放式的木屋。
最大的那座挂着块歪斜的“服务中心”牌子。
推开门,灰尘簌簌落下。
里面散乱着倒塌的接待台、翻倒的藤椅。
墙角堆着几个鼓囊囊的麻袋。
她走过去,用钢筋尖挑开袋口——是土豆!
虽然不少发了芽,细弱的白芽在黑暗中蜷曲着,但大部分块茎还算硬实。
旁边另一个袋子,是半袋干瘪但没发霉的玉米粒。
“啧,口粮也有了。”她踢了踢袋子。
角落里还有个小储藏室,门虚掩着。
推开,里面整齐码放着成箱的瓶装水,虽然落了厚厚一层灰。
旁边是几个大塑料桶,贴着“浓缩消毒液”的标签,盖子封得严实。
她走出来,目光落在那些巨大的不锈钢净水罐上。
管道蜿蜒,连接着温泉池的方向。
她找到罐体上的手动阀门,锈死了。
抽出钢筋,用棱角卡住阀轮,全身的力气压上去!
“嘎吱——嘎吱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锈屑簌簌掉落。终于,“咔”的一声闷响,阀门松动,被她艰难地拧开了半圈。
一股带着浓烈硫磺味和矿物质气息的、温热的水流,从出水口哗哗地流了出来,砸在水泥地上,腾起一片白汽。
水流清澈。
陈芹伸手接了一捧,凑近嗅了嗅,没有硫磺味,只有甘霖的水的味道。
她没喝,甩了甩手。
活水,能用的活水。
她又走向禽舍。
篱笆圈起的区域不小,几只芦花鸡和麻鸭看到她靠近,立刻炸了窝,咯咯嘎嘎地乱飞乱撞。
陈芹没理会,目光扫过角落——那里有个半埋在地里的陶缸,缸口盖着石板。
她挪开石板,里面是半缸陈年的谷物,混着秕谷和尘土,但没霉变,鸡鸭的存粮。
“就算没这个,吃虫子也饿不死你们。”
她对着惊慌的禽类咕哝。
最后,她站到那两扇巨大的铁门前。
铁链粗壮,挂锁沉重。
她握住冰冷的铁链掂了掂,又用钢筋敲了敲厚重的门板。声音沉闷结实。
门轴虽然锈蚀,但结构完好。
她走到墙根下,仰头看着三米多高的围墙,顶部那些犬牙交错的玻璃碎片在光线下闪着寒光。
这墙,够高,够厚,够凶。
不愧是荒郊野外的温泉度假村,设备齐全安全措施也有。
评估完毕。
陈芹走回辣条号。
淘金者立刻跟了上去,以为要出发。
招财在暖石上翻了个身,露出毛茸茸的白肚皮,继续它的温泉美梦。
陈芹没上车。
她打开后斗,在米袋旁翻找。
最后,她拿出一个干净的、洗刷过多次的塑料便当盒。她走到菜园,摘了几个最红最的番茄,小心地码进盒子里。
又走到禽舍旁,犹豫了一下,没去抓那些惊慌的鸡鸭。
她目光扫过角落的草窝——里面有七八个沾着草屑和一点点鸡粪的鸡蛋!
她蹲下身,灰白的手指小心地避开污迹,捡了西个最大、壳最干净的鸡蛋,用一块从服务中心找到的、还算干净的抹布包好,也放进便当盒。
想了想,她又回到服务中心,从散落的货架上找到一个没开封的儿童塑料水壶,印着褪色的卡通恐龙图案。
她拧开盖子,走到净水罐的出水口,接了满满一壶的泉水。
最后,她拿出那个装着崖蜜的小陶罐。
金黄的蜂蜜在罐底晃荡,大概还剩西分之一。
她拔开木塞,浓郁清甜的蜜香立刻冲散了硫磺味。
她用小木勺,舀出满满两大勺晶莹粘稠的蜜,小心翼翼地淋在便当盒里那些红艳艳的番茄上。
金黄的蜜缓缓包裹住鲜红的果实,像给它们穿上了一层糖衣。
盖上便当盒盖,把水壶的带子挂在盒子上。
她捧着这份沉甸甸的“礼物”,走到辣条号旁。
淘金者兴奋地围着盒子打转,鼻子疯狂抽动,试图嗅出番茄和蜂蜜的甜香。
招财终于被香气吸引,从暖石上跳下,踱步过来,独眼盯着便当盒。
陈芹把盒子放在副驾驶座上,又拿起那个沉重的全包围头盔。
头盔的茶色镜片磨损得厉害,沾着油污和不知名的污渍。
她盯着镜片里自己模糊扭曲的影子看了几秒,然后,用力地、稳稳地,把它戴在了头上。
“咔哒。”
下巴处的卡扣锁紧。
世界瞬间被压缩、被隔绝。
自己的呼吸声(虽然不需要)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放大,沉闷而单调。
番茄的酸甜、蜂蜜的浓香、温泉的硫磺气……
所有鲜活的气息都被厚重的塑料和污浊的镜片挡在了外面。
只剩下头盔内部陈腐的、带着自己冰冷气息的味道。
她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引擎发出一声低吼,在氤氲着温暖水汽的山谷里显得格外突兀。
“走了。”
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来,嗡嗡的,听不出情绪。
辣条号碾过碎石路,驶向那两扇紧闭的铁门。
陈芹停下车,跳下去。
找到门内侧那个巨大的插销。
生锈的铁杆沉重无比。
她双手握住,全身的力气压上去。
肌肉(如果那些僵硬的纤维还能称之为肌肉)在灰白的皮肤下绷紧。
“嘎吱——嘎吱吱——”
插销一点点被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最后,“哐当”一声巨响,沉重的铁销彻底脱开!
她拉开一扇门,足够辣条号通过。
然后上车,踩下油门。
老头乐缓缓驶出这片被高墙和温泉守护的小小桃源,重新投入外面那个荒芜、冰冷、充满腐朽气息的世界。
后视镜里,那扇沉重的铁门在雾气中缓缓闭合,隔绝了里面的温热、水汽、绿叶红果和禽类的咕哝。
也隔绝了那半个被她咬开的、汁水淋漓的番茄留在她感官里的,最后一点鲜活滋味。
头盔里一片死寂。
只有引擎单调的嗡鸣,和副驾驶座上,那个塑料便当盒随着颠簸发出的轻微碰撞声。
盒子里,裹着崖蜜的番茄,正静静地渗着红色的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