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条号碾过被晨露打湿的荒草,轮胎压碎枯枝的声响在死寂的旷野里格外刺耳。
头盔里只剩下自己沉闷的呼吸声(尽管那只是习惯性的气流)和引擎单调的嗡鸣。
陈芹握着方向盘,磨损的茶色镜片外,是急速倒退的、千篇一律的荒凉。
焦黑的树干,坍塌的路牌,偶尔掠过视野的、被野草吞噬的车辆残骸。
副驾驶座上,那个塑料便当盒随着颠簸轻轻晃动,里面裹着金黄崖蜜的红番茄渗出汁水,在透明盒盖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像凝固的血泪。
空气里弥漫着轮胎橡胶摩擦的焦糊味、泥土的腥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来自更广阔荒野的腐朽气息。
头盔隔绝了大部分味道,但陈芹知道,离柳溪村越近,那种属于活人的、混合着恐惧、汗水和绝望的微弱气息,就会像水底的暗流一样,再次缠绕上来。
她踩下刹车。
辣条号停在村口的老井旁,位置和离开时几乎一样。
井轱辘上那缕蛛丝还在,被晨风吹得轻轻摇晃。
陈芹摘下头盔,冰冷的空气立刻灌进来,带着清晨特有的清冽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
不是之前那种烤焦的谷物香,更像是潮湿木柴闷烧的烟味。
她推开车门。
脚踩上熟悉的、被露水沁湿的碎石路。
淘金者迫不及待地跳下车,金毛在晨光里闪着微光,项圈上的金珠轻晃。
它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冲出去,而是警惕地竖起耳朵,鼻子朝着村子的方向疯狂抽动,喉咙里发出困惑的“呜呜”声。
招财轻盈地跃上车顶,独眼扫视着寂静的村落,珍珠耳坠纹丝不动。
它的姿态不像警惕,更像一种冰冷的审视。
陈芹端起副驾上的便当盒和水壶。
塑料盒盖下的番茄红得刺眼,金黄的蜜汁混合着渗出的红汤,在盒底积了一小汪。
她深吸一口气——活人的气息还在,但似乎……更淡了?
还混杂了一丝别的、难以言喻的味道。
她捧着东西,一步一步走向那间熟悉的夯土屋。
脚步踩在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院子里的木栅栏依旧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干涩的“吱呀”。
晨光洒进小院,照亮青石板上的几点水渍和……几根散落的、灰褐色的鸡毛。
鸡舍依旧空空荡荡。
角落里那堆码放整齐的柴垛,似乎矮了一小截。
正屋的门……紧闭着。和她离开时一样。
陈芹的心(如果那团东西还能称之为心)沉了一下。
头盔下的目光扫过院子。
没有小男孩的身影,没有芦花鸡的咕哝。
只有死寂。
她走到门前,停下。
门依旧是从里面闩上的。
她侧耳倾听——没有呼吸声,没有心跳声,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厚重的死寂。
空气里那股属于活人的气息,微弱得像风中的游丝,源头……就在这扇门后。
“林小满。”
她开口,声音干涩,带着头盔里残留的嗡鸣回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没有回应。连一丝最轻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都没有。
“是我。”她顿了顿,“给你带了点东西。”
死寂。只有风吹过破败屋檐的呜咽。
淘金者凑到门边,鼻子贴着门缝使劲嗅,喉咙里的呜噜声变成了焦躁的低吼。
招财在墙头踱步,尾巴尖不耐烦地甩动。
陈芹将手中的便当盒和水壶,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门前冰冷的青石板上。
塑料盒底接触石面,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水壶的卡通恐龙图案在晨光下显得有点滑稽。
“吃的,喝的。”
她的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来,努力放得平缓,“番茄,鸡蛋,水,还有蜜糖。”
她描述着,像是在念一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清单。
门后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
陈芹沉默了几秒。
她慢慢弯下腰,灰白的手指(没戴手套)摸索到门板下方靠近地面的地方。
那里有一条不算太窄的缝隙。她将便当盒的盖子,轻轻掀开一条缝。
刹那间,一股极其浓郁的、混合着番茄酸甜、崖蜜清甜和温泉硫磺水特有微腥的复杂气息,猛地从缝隙里逸散出来。
这味道如此鲜活、如此,瞬间冲散了院子里原本的沉闷和死寂。
“咕咚……”
一声清晰到无法忽视的、带着巨大渴望和更强烈恐惧的吞咽声,猛地从门缝里漏了出来。
像一颗石子砸破了冰面。
紧接着,是门内压抑到极致的、急促的喘息声。
陈芹首起身,退后一步。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个沉默的、冰冷的邮差,等待着收件人签收这份来自“桃源”的馈赠。
时间在凝固的空气中缓慢爬行。
晨光越来越亮,将门缝的影子拉得细长。
终于,门板发出极其轻微、带着巨大迟疑的摩擦声。
“吱嘎。”
那条缝隙,极其极其缓慢地……被从里面拉开了一点点。
比上次更宽一些,足够一只手伸出来。
一只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小手,颤抖着,从门缝的阴影里探出。
指甲缝里塞满黑泥,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这只手没有立刻去拿近在咫尺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便当盒,而是在冰冷的石板上摸索着,指尖颤抖地划过石板粗糙的纹理,像是在确认什么。
终于,指尖触碰到了塑料盒冰凉的边缘。
小手猛地一缩,又立刻小心翼翼地重新探过去。
这一次,它整个覆盖在便当盒上,感受着盒子里传来的、食物温热的触感(温泉水的余温?)。
那只手停留了好几秒,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虚幻的暖意。
然后,它猛地抓住便当盒的边缘,像抓住救命的浮木,用尽全力往回拖。
塑料盒在石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呲啦”声。
同时,另一只手也闪电般伸出,抓住了旁边的恐龙水壶。
两样东西瞬间被拖入门缝的黑暗之中。
“砰!”
门被猛地关上,门闩落下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惊慌。
接着,门内传来一阵无法抑制的、狼吞虎咽的咀嚼声和贪婪的吞咽声。
番茄被咬破的汁水迸溅声、鸡蛋壳被磕在什么东西上的脆响、喉咙被甜腻蜂蜜和丰沛汁液呛到的剧烈咳嗽……
这些声音毫无顾忌地爆发出来,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种不顾一切的贪婪。
淘金者急得在门外首转圈,爪子挠着门板。
招财跳下墙头,蹲在陈芹脚边,独眼望着紧闭的门扉,尾巴尖轻轻扫过她的裤脚。
陈芹站在原地,头盔下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她只是听着门内那毫无掩饰的进食声响,听着那因为吃得太急而被噎住、又拼命灌水压下去的动静。
空气里,食物的鲜活气息被门板阻隔了大半,只剩下一点点残留的甜酸。
许久,门内的动静才渐渐平息。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满足的、细微的饱嗝声。
陈芹再次开口,声音从头盔里传出,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那边,有个地方。墙很高,很厚,玻璃碎在墙头,丧尸进不去。门跟高很重。还有温泉,能洗澡,冬天到了也不会冷。”
门内的喘息声似乎顿了一下。
“里面有活水,干净的,温的。有菜园子,卷心菜、番茄、小葱……都还长着。”
她的语速不快,像是在描绘一幅画,“还有鸡,好几只芦花鸡,还有鸭子,会下蛋。圈在篱笆里,饿不着。”
门内死寂。连喘息声都屏住了。
“比这里好。”
她最后总结道,语气平淡得像在比较两种不同牌子的矿泉水,“跟我走吗?”
死寂。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门缝里,没有任何回应。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仿佛里面的人己经消失,或者刚才那场疯狂的进食只是一场幻觉。
陈芹等了一会儿。
头盔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扇紧闭的门。
她能看到门板下方那条缝隙里,透出一点点屋内的黑暗。
她不再说话。
弯下腰,从脚边捡起一根枯枝。
然后,她蹲下身,在门前的青石板上,用枯枝尖利的断口,一笔一划地划拉起来。
她画得很慢,很用力。不是字,而是一幅极其简陋的路线图。
一个代表村子的圆圈,一条代表来时路的歪扭长线,一个代表目的地的方块(温泉?),方块外面,她画了几道锯齿状的线条——高墙,墙顶特意点了许多小点——碎玻璃。
画完,她扔掉了枯枝。站起身。
“天亮前,我在村口的老井边等。”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情绪,“只等天亮前。”
说完,她不再看那扇门,转身,走向停在院外的辣条号。
脚步踩在的石板上,依旧发出“嗒、嗒”的轻响。
淘金者看看紧闭的门,又看看陈芹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招财无声地跃起,落在车顶。
引擎发动。
辣条号缓缓驶离这个寂静的小院,驶向村口的老井。
陈芹把车停在井旁,熄了火。
她坐在驾驶座上,没有摘下头盔,只是透过磨损的镜片,望着柳溪村死寂的轮廓。
太阳越升越高,驱散了晨雾,给破败的屋舍投下清晰的、冰冷的阴影。
老井的轱辘在风中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陈芹安静地等着。
淘金者趴在她脚边,下巴搁在爪子上,耳朵却支棱着,听着村子的方向。
招财在车顶梳理毛发,珍珠项链偶尔反射一下阳光。
时间一点点流逝。
日光从清冷变得灼热。
村口那条土路上,始终空无一人。
只有风卷起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
当太阳升到正午的位置,将老井的石栏晒得发烫时,陈芹终于动了。
她发动引擎,辣条号发出低沉的咆哮。
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个村子。
车子碾过碎石路,重新驶向通往温泉山谷的方向。
后视镜里,柳溪村越来越小,最终变成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灰点。
副驾驶座上的米袋子,随着颠簸轻轻碰撞着。
头盔里一片死寂。
只有引擎单调的嗡鸣,和车轮碾过荒芜大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