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条号的引擎声碾碎了正午的寂静,将柳溪村最后一点模糊的轮廓彻底抛在灼热的地平线下。
陈芹握着方向盘,磨损的茶色镜片外,是急速倒退的、被烈日烤得发白的荒原。
头盔里一片死寂。
淘金者趴在后座,下巴搁在爪子上,金珠项圈在颠簸中偶尔轻响。
它没像往常那样兴奋地扒窗,只是耳朵微微转动,听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寂静。
招财在车顶的米袋堆上团成一个橘色的球,珍珠反射着刺目的阳光,纹丝不动。
熟悉的盘山路出现在视野里,辣条号喘息着爬坡。
当熟悉的、带着硫磺微腥的空气重新涌入车窗时,陈芹摘下了头盔。
冰冷的空气裹着温泉特有的暖意扑在脸上,像一只矛盾的手。
山谷依旧。
高墙沉默,水汽氤氲。
碧玉色的温泉池平静无波,只有细小的气泡无声地上升、破裂。
菜园里的卷心菜叶子在热气中微微卷曲,番茄依旧红得。
禽舍里,芦花鸡和麻鸭发出安心的咕哝和嘎嘎声,仿佛刚才的离开只是一场短暂的梦游。
陈芹把车停在老地方。
她推开车门,脚步踩在温热的碎石上。
空气里弥漫着硫磺味、蒸腾的植物清气,还有一丝……新翻泥土的气息。
她看向围墙根下那片背阴的空地——昨天掩埋丧尸的地方,土层被踩实了,上面歪歪扭扭地插着一根树枝,枝头系着一条褪色的、沾着泥点的蓝布条,在微风中轻轻飘荡。
像一座简陋的墓碑,又像一个沉默的句号。
她走到温泉池边。
池水依旧碧绿温润,热气熏蒸着她的脸。
她蹲下身,灰白的手指探入水中。
熟悉的烫意,熟悉的滑腻感。
她撩起水,泼在脸上。
温热的硫磺水流过冰冷的皮肤,留下短暂的水痕,迅速蒸发。
她看着水里自己模糊的倒影,灰白的脸,暗沉的尸斑,空洞的眼睛。
水里没有番茄籽,也没有昨日的迟疑。
“汪!”
淘金者终于恢复了点精神,冲到池边,试探性地把爪子浸入热水,烫得嗷呜一声缩回,又忍不住凑近去嗅蒸腾的水汽,尾巴小幅度地摇着。
招财从车顶跳下,熟门熟路地踱到那块被温泉水汽蒸得暖烘烘的大石头上,优雅地卧下,尾巴盘住身体,独眼惬意地眯起,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温泉疗养正式开始。
陈芹站起身,走向那个小小的菜园。
推开歪斜的竹篱笆门,卷心菜肥厚的叶片上凝着水珠。
她走到番茄藤下,伸出手,摘下一个通红的番茄。
她没吃。
拿着番茄,走到温泉池边,在招财趴着的暖石旁坐下。橘猫掀开眼皮瞥了她一眼,又懒洋洋地闭上。
陈芹把番茄放在温热的石面上,看着它在热气中慢慢渗出细小的水珠,红皮在阳光下闪着的光泽。
空气里只剩下温泉水汩汩冒泡的声音、鸡鸭的咕哝、淘金者舒服的哼唧,以及招财细微的呼噜声。
一种奇异的、近乎凝固的宁静笼罩着山谷。
陈芹的目光扫过这片被高墙守护的小天地。
净水设备的不锈钢罐体在雾气中闪着冷光,水滴从她拧开的阀门里滴滴答答,形成一个小洼地。
禽舍篱笆旁,那个半埋的陶缸盖子被掀开了,撒出一些陈谷,显然是淘金者或者招财的杰作。
服务中心门口,那几袋土豆和玉米依旧堆在那里,像沉默的储备粮。
一切都好。
墙够高,水够温,菜够绿,鸡鸭够精神。
比她那个只有共享单车的破公寓好,比饿着肚子等死的浴室好,比挤满丧尸的街道好,也比那个只有一只芦花鸡和无穷恐惧的破院子好。
好太多了。
她拿起石头上那个温热的番茄。
灰白的指尖用力一捏!
丰沛的、鲜红的汁液瞬间迸溅出来,染红了灰白的手指,有几滴溅在招财暖烘烘的橘毛上。
橘猫不满地“喵”了一声,挪了挪屁股,离那“凶案现场”远了一点。
陈芹低头,看着掌心里被捏得稀烂的番茄肉瓤,鲜红的汁液混合着金黄的籽粒,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淌,滴落在温热的鹅卵石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深红的印记。
酸甜的气息浓郁地炸开,霸道地钻进她沉寂的鼻腔。
她张开嘴,把那一团鲜红黏腻的果肉塞了进去。
牙齿碾碎果肉,汁液在口腔里奔涌。
浓郁的、纯粹的、属于夏日和生命的酸甜滋味,如同最猛烈的洪水,冲垮了所有感官的堤坝。
番茄的清新,阳光的暖意,泥土的馈赠……所有鲜活的味道在她不再跳动的身体里横冲首撞。
她用力地咀嚼着,吞咽着,灰白的喉结上下滚动。
汁水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淌,混合着之前溅上的,在她灰白的皮肤上画出凌乱的、鲜艳的痕迹。
她像个第一次尝到糖果的孩子,又像个在末日里举行血腥献祭的祭司。
一个完整的番茄很快消失了。
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残留的鲜红汁液和几粒黏滑的种子。
温热的硫磺水汽蒸腾着,将那抹鲜红衬得更加刺眼。
“我可不是个烂好人。烂好人早在末世刚开始的时候就死绝了。”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温泉池边。
蹲下,将沾满番茄汁液的手掌,浸入碧绿的温水中。
温热的泉水包裹住冰冷的手。
鲜红的汁液在水中丝丝缕缕地化开、晕染,像一团活着的、正在消散的血雾。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和我没有关系。”
硫磺水滑过皮肤,带走黏腻,留下那奇异的滑感。
水底的鹅卵石在荡漾的温泉水中若隐若现。
陈芹看着自己的手。
水波荡漾,灰白的皮肤上,那些顽固的尸斑在鲜红的晕染和碧绿的波光里,似乎……淡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她不知道。
她只是看着那抹鲜红在碧水中彻底消散,水又恢复了温润的玉色,只有水面还漂浮着几粒小小的、金黄的番茄籽。
她收回手。
“对,我没错。”
水珠顺着灰白的指尖滚落,在阳光下短暂地闪着光,然后消失。
她转身,不再看那池水。
走到菜园里,重新摘了一个最大最红的番茄。
这次,她没捏烂,也没立刻吃。
只是拿着它,走到辣条号旁,打开后斗,把它放在了码放整齐的米袋顶上。
红艳艳的番茄,在雪白的米袋上,像一个沉默的句号,又像一个鲜活的惊叹号。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蒸腾的白色雾霭,投向山谷之外,那广袤的、未知的荒芜。
阳光刺破水汽,在她灰白的瞳孔里投下一点微弱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