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在崭新的素色床单上流淌，滑过蓬松蚕丝被的褶皱，最后停留在陈芹灰白的手背上。
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只留下模糊的温度感知。
她坐在床沿，脊背挺首如生铁铸就。
灰白的眼珠映着窗外山谷，温泉池蒸腾的白汽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菜园那片卷心菜叶子绿得刺目。
儿童房紧闭的门板，是这片虚假安宁里一道无法忽视的裂痕。
招财无声地跃下窗台，油亮的橘毛擦过陈芹深蓝色的工装裤腿。
它走到儿童房门前，停下，琥珀色的独眼回望陈芹，尾巴尖轻轻卷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陈芹的目光落在主卧角落堆积的物资上。
旁边，多了几样东西：一双洗刷干净、但明显穿旧了的儿童运动鞋，鞋带有些磨损；
几件叠放整齐的童装，颜色褪得温和；
还有一小摞书籍，最上面一本彩色封面的《十万个为什么》和一册翻卷了边的西年级语文课本，书页泛黄。
这些是昨天晚上在其他房间里找到的。
她站起身，动作轻得几乎没有扰动空气。
“感冒发烧可没药吃。”
走向那个收纳箱，灰白的手指精准地捻起那双旧运动鞋。
接着，她弯腰，从箱底抽出一条厚实雪白的大浴巾，又从旁边经理楼搜刮来的VIP洗漱用品里，拿起一瓶包装鲜艳、印着卡通草莓图案的儿童洗发露。
她拿着这些东西，走到儿童房门口，隔着那扇紧闭的门板。
然后，她将它们。
浴巾、洗发露——轻轻地、无声地放在了门口光洁的木地板上。
洗发露放在最上面，卡通熊在晨光里憨态可掬。
草莓洗发露的粉色瓶盖，像一颗小小的糖果点缀其间。
做完这些，她退后一步，站在离门一步之遥的地方。
短暂的停顿，如同乐章里一个刻意的休止符。
然后，她抬起手，指关节在光滑的门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清晰，平稳，像石子弹落在冰面，瞬间击碎了房内房外凝滞的空气。
门内。
蜷缩在冰冷角落的林小满，正死死抱着深蓝色的笔记本，身体因极度的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发抖。
胃袋的痉挛和喉咙的干渴折磨着他，门外那堆干净衣物如同阳光下灼热的烙铁，既诱惑又令他恐惧。
那三声敲门响，如同三颗子弹，瞬间击中了他紧绷的神经。
他整个人猛地一弹，像受惊的刺猬，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惊恐万状地瞪着那扇门，仿佛那后面藏着择人而噬的巨兽。怀里的笔记本被他勒得更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
来了！她来了！她要做什么？
她看到我弄脏地板了。她要把妈妈的本子拿走？！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血液似乎都冻结了。
他屏住呼吸，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绝望地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门外。
陈芹清晰地“听”到了门内那剧烈的撞击声、骤然飙升的心跳、血液奔涌的湍流，以及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
她灰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用那平稳得近乎刻板的声音，对着门板开口。
语速不快，字句清晰，带着一种剥离情绪的陈述感：
“我去山庄其他屋子看看。”
“浴室有热水。”
“门口的浴巾和洗发露，是给你的。”
“洗干净。”
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词汇，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个称呼。
说完，她没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等门内一丝一毫的反应。
脚步声响起，沉稳地穿过客厅，走向通往露台的巨大玻璃门。
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随即是门扇合拢的轻响。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
儿童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小满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几句话在耳边反复回荡：
“我去山庄其他屋子看看……” 她走了？暂时离开了？
“浴室有热水……” 热水？那个巨大的、能出热水的房间？
“门口的浴巾和洗发露，是给你的……” 门口？有东西？给我的？
“洗干净。” 最后三个字，像冰冷的指令。
巨大的恐惧和茫然交织着。
她真的走了？门口……真的有东西？不是陷阱？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那擂鼓般的心跳才稍稍平复了一些。
林小满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望向门缝下方。
没有灰白的脚，没有影子。
只有……一抹干净的白色，从门缝底下露了出来？
是浴巾的边缘！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触碰到空气。
一股巨大的冲动驱使着他——去看看！看看门外到底是什么！
他像一只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从冰冷的地板上弹了起来。
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冰冷而麻木刺痛，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但他顾不上这些，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那扇门，小小的身体几乎是撞了上去。
他不敢开门，只是颤抖着，将眼睛死死贴向门板下方那条狭窄的缝隙。
视野被限制，但他清晰地看到了。
就在门外光洁的地板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厚实的深灰色抓绒卫衣（上面的卡通熊傻乎乎地对着他笑），深蓝色的运动裤，一双看起来虽然旧但完好的运动鞋。
还有那条厚墩墩、雪白雪白的大浴巾。
浴巾上面，还放着一瓶……粉红色的、画着草莓的瓶子？洗发露？
是真的！不是幻觉！她真的放了东西在门口！她说给他洗澡用的！
巨大的冲击让林小满的脑袋嗡嗡作响。
恐惧并未完全消散，但一种更强烈的、原始的渴望瞬间压倒了它——温暖！热水！干净！
他脏得太久了。
冰冷的溪水，污浊的泥坑，带着腥气的露水……
热水，那是多么遥远而奢侈的记忆！
还有那雪白的浴巾，柔软的触感仿佛己经隔着空气传递过来，诱惑着他冰冷的皮肤。
他盯着那瓶粉红色的草莓洗发露，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己经闻到了那股甜腻的、属于正常世界的香气。
洗……洗干净……
这三个字像魔咒一样箍住了他。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门把手。
金属的凉意让他哆嗦了一下，但渴望像火焰一样烧灼着他。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勇气，拧动了门把手。
“咔哒。”
门开了一条缝。
没有可怕的“怪物”等在门外。
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晨光在光洁的地板上流淌。
招财不知何时也消失了。
只有门口那堆干净温暖的衣物和洗漱用品，静静地躺在阳光里，散发着无声的、巨大的诱惑。
林小满像做贼一样，闪电般伸出脏污的小手，一把抓住那件最上面的深灰色抓绒卫衣，连同下面的浴巾、洗发露一起，猛地拽进了门内。
“砰！”
他立刻用后背死死抵住房门，心脏狂跳，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
怀里的东西是真实的。
厚实柔软的触感，洗发露塑料瓶光滑的冰凉，还有浴巾吸饱阳光后那暖烘烘的气息。
他低头看着怀里：深灰色的卫衣，卡通熊憨憨的脸。雪白的浴巾柔软得不可思议。粉色的洗发露瓶子上，鲜红的草莓图案鲜艳欲滴。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混杂着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
他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眼泪再次决堤。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凌乱的地板（那块盖着污迹的抹布还在），投向房间另一侧。
那扇通往主卧浴室的门。
门虚掩着。
里面，隐约传来水流注入浴缸的、低沉而持续的“哗哗”声。
热水……正在流淌。
这个认知像电流一样击中了他。
他抱着干净的衣服和浴巾，赤着脏污的双脚，一步步，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迟疑和无法抗拒的渴望，走向那扇虚掩的门。
每走一步，脚下冰冷光滑的地板都提醒着他昨夜的狼狈。
但怀里的柔软和温暖，以及门内传来的水声，又像磁石一样牵引着他。
走到浴室门口，他停住了。
温热潮湿的水汽混合着淡淡的硫磺味，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扑在他脏污的小脸上，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暖意。
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巨大的浴缸映入眼帘。
镀金的水龙头正源源不断地倾泻出清澈的热水，水汽氤氲升腾，弥漫了整个空间，将奢华的瓷砖和镜面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纱。
水己经放了大半缸，水面微微荡漾着，泛着的光泽。
温暖的水汽包裹了他，瞬间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和心底一部分冰冷的恐惧。
他站在门口，怀里紧紧抱着干净的衣服、雪白的浴巾和那瓶草莓洗发露，小小的身影在弥漫的水汽中显得模糊而脆弱。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污、草屑和干涸泪痕的破旧蓝布外套，又看了看怀里那件深灰色、印着憨厚卡通熊的崭新抓绒卫衣。
灰暗的眸子里，挣扎的寒冰在暖融的水汽中，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抬起一只脏兮兮的脚，小心翼翼地，踏进了那片被温暖水汽笼罩的、光滑的瓷砖地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