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刚过,长安城还笼罩在青灰色的晨雾中。
李怡披着一件粗布麻衣,从光王府后院的狗洞钻了出来。
王安昨晚在这个不起眼的洞口堆放了几捆柴草作为掩护,现在上面还挂着晨露。
"王爷,这边。"
王安的声音从巷子阴影处传来。
老宦官也换上了寻常百姓的装束,手里提着个竹篮,活像个早起采买的老仆。
李怡猫着腰钻进小巷,冰凉的露水浸透了他的麻鞋。
这具身体对长安城的街巷有着肌肉记忆,让他能轻易避开巡夜的金吾卫。
转过三个街角后,永兴坊低矮的坊墙出现在眼前。
"令狐绹住在哪一进?"
李怡压低声音问道。
"回王爷,最里面那间小院。"
王安指了指坊墙东北角,
"但奴婢不明白,为何非要冒险..."
李怡没有回答。
历史上,令狐绹在宣宗朝大放异彩,不仅因为他才华横溢,更因为他与宣宗有着不为人知的默契。
而现在,李怡需要在这位未来宰相最落魄时就种下忠诚的种子。
坊门刚开,趁着守门士卒交接的间隙,两人混入了永兴坊。
这个居住着低级官员的里坊简陋破败,与光王府所在的十六宅天壤之别。
李怡的麻鞋踩在泥泞的巷道上,惊起了几只觅食的麻雀。
令狐绹的住处比想象中还要寒酸——三间瓦房围成的小院,墙角堆着柴薪,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狗警觉地竖起耳朵。
王安上前叩门,铜环撞击木门的声音在清晨格外刺耳。
"谁啊?"
屋内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带着几分倦意。
"校书郎大人,老奴是东市张记书肆的,您订的《贞观政要》到了。"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出现在门后的年轻人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清瘦,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服,腰间蹀躞带上只挂着一方砚台和一支秃笔。
"奇怪,我并未..."
令狐绹的话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越过王安,落在了李怡身上。
虽然穿着粗布麻衣,但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是遮掩不住的。
李怡上前一步:
"令狐校书,可否借一步说话?"
令狐绹的瞳孔骤然收缩。
作为秘书省的九品小官,他曾在去年元日大朝会上远远见过光王一面。
虽然眼前这人须发凌乱、衣着寒酸,但那道眉间疤痕...
"殿..."
令狐绹膝盖一软就要跪下,被李怡一把扶住。
"我姓李,是张记书肆的账房先生。"
李怡意味深长地捏了捏他的手臂,
"今日特来与校书郎商议《贞观政要》的价钱。"
令狐绹会意,连忙将二人让进院内,又警惕地看了看巷子两头,才轻轻掩上门。
院内简陋得令人心酸——石桌上摆着半碗冷粥,旁边是写了一半的奏折,墨迹被晨露晕开了一片。
"寒舍简陋,委屈殿...李账房了。"
令狐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石凳上的书卷。
李怡径首坐下,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
"听说校书郎晨起匆忙,想必还未用早膳。"
令狐绹打开油纸,里面是两块精致的胡麻饼,还冒着热气。
这种只有十六宅才有的点心,彻底证实了他的猜测。
年轻人的手微微发抖:
"不知光王殿下亲临寒舍,有何..."
"武宗驾崩了。"
李怡单刀首入,
"三日后,马元贽会拥立我登基。"
令狐绹手中的胡麻饼掉在了地上。
这个消息对一个小小校书郎来说太过震撼,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我要你做我的眼睛和耳朵。"
李怡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
"秘书省虽然清闲,却能接触到所有奏章文书。
我要知道朝中各方势力的动向,特别是牛李两党的角力。"
令狐绹突然跪倒在地:
"殿下明鉴!下官位卑言轻,恐怕..."
"贞观七年,太宗破格提拔马周为监察御史时,他也只是个中郎将常何的门客。"
李怡俯身扶起令狐绹,
"我看过你代拟的《谏禁奢靡疏》,虽被牛僧孺压下未呈,但文采见识不输当年马周。"
令狐绹浑身一震。
那封奏疏是他私下所写,托好友递进中书省的,光王如何得知?
"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李怡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
"你只需知道,我看重的是你的才学与胆识。
新朝需要新鲜血液,而你..."
院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打断了李怡的话。
三人同时屏住呼吸——那是神策军巡逻的动静。
脚步声在院外停顿了片刻,又渐渐远去。
"时间不多了。"
李怡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塞给令狐绹,
"三日后午时,持此物到安上门等候。若见宫中升起赤黄双色纸鸢,
就去找守门的王校尉,他会带你入宫。"
令狐绹接过玉佩,发现上面刻着"北辰居所,众星共之"八个篆字。
这是《论语》中方才马元贽试探他时念的句子!
年轻人猛地抬头,正对上李怡深邃的目光——那里面哪有半分痴傻?
分明是深不可测的智慧与决断!
"下官...定不负所托!"
令狐绹郑重地将玉佩收入怀中。
离开永兴坊时,晨雾己经散去。王安带着李怡绕道西市,混在早市的人群中往回走。
路过一个卖铜镜的摊位时,李怡突然驻足。
"老丈,这面海兽葡萄镜多少钱?"
摊主见来客衣着寒酸,懒洋洋地比了个手势:
"三百文,不还价。"
李怡从王安那里取来钱袋,数出铜钱。
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铜镜冰凉的表面时,一阵尖锐的刺痛突然从眉间疤痕传来!
破碎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年幼的自己被一个华服少年推倒在地,额头撞在石阶上;
——同一个少年站在高处冷笑:
"傻子也配读《论语》?"
——昏暗的烛光下,母亲含泪为他包扎伤口:
"怡儿,从今往后你要学会装傻..."
"王爷?"
王安担忧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李怡深吸一口气,将铜镜收入怀中。
这些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让他对原主的过往有了更深的了解。
那个华服少年...如果没猜错,应该是武宗李炎!
回到光王府时,狗洞附近的柴草己经被挪动过。
李怡和王安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绕到正门。
果然,马元贽的心腹太监正在门前焦急地踱步。
"哎呀我的王爷!您去哪了?"
太监尖声叫道,
"马公找您半天了!"
李怡立刻换上那副痴傻表情,从怀里掏出铜镜把玩:
"蝴蝶...镜子里有蝴蝶..."
太监狐疑地打量着二人满身的泥渍,王安连忙解释:
"王爷一早闹着要捉蝴蝶,老奴带他去后园,不小心摔了一跤..."
"行了行了!"
太监不耐烦地挥手,
"马公让王爷即刻更衣入宫,朝中大臣们都等着呢!"
李怡心中一凛——比历史上提前了两天!
马元贽这是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他继续摆弄着铜镜,像个孩子似的蹦跳着:
"入宫!有好吃的吗?"
在太监转身带路时,李怡借着铜镜的反光,看到墙角闪过一道人影
——是那个每天来送饭的小宦官,
此刻正死死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更衣时,李怡悄悄将海兽葡萄镜藏在了贴身的暗袋里。
镜背冰凉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仿佛在提醒他:
这场权力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第3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