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远甩袖离去的背影,像一抹油腻的阴影。
他最后那句话,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了林根的心脏。
“这镇上,水深着呢。”
水深,是会淹死人的。
林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天色己经擦黑。
李氏在灶房里忙活,昏黄的油灯下,小儿子在摇篮里睡得正香。
林昭坐在桌前,借着灯光看书。
“当家的,你回来了。”
李氏端着一碗热粥出来,看到丈夫的脸色,心头一跳。
“怎么了这是?脸白得跟纸一样。”
林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
“他……黄家的管事,找我了。”
李氏手里的碗晃了一下。
黄家。
“他想抢我们的方子?”
“他说合作,绕开百草堂,赚的钱……我们八,他二。”
林根艰难地吐出这句话,随即又猛地摇头。
“我没答应!我照昭儿教的,都推了!”
“然后他就说,别不识抬举……”
林根的声音越来越轻。
“这下把人得罪死了,昭儿还要在黄家族学上学。”
“要不……要不这生意咱们不做了吧?”
他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
“咱们把定金退给百草堂,就说东西没了,采不到了。我卖我的山货,你卖你的腌菜,是穷了点,可安稳啊!”
退缩的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如野草般疯长。
被欺压惯了的恐惧,深深刻在他的骨子里。
李氏张了张嘴,她也怕。
怕丈夫被打,怕摊子被砸,怕孩子再跟着受罪。
只有林昭,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安安静静地翻过一页书。
首到林根那句“咱们不做了”说出口,他才缓缓合上了书卷。
“爹,娘。”
林昭抬起头。
“你们在怕什么?”
林根被儿子看得一愣,“怕……怕黄明远报复……”
“他拿什么报复?”
林昭的语气很平淡。
“当街打你,还是明着砸我们的摊子?”
不等林根回答,他继续。
“他不敢。”
“我们的安神粉,现在是百草堂的货。他动我们,就是动百草堂的脸面。周管事不会答应。”
这几句话像钉子,钉进了林根和李氏慌乱的心里。
“那……那他暗地里使坏呢?”李氏忍不住问。
“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胆小鬼。”
林昭站起身。
“他只是黄家的一个旁支管事,图的是钱,最怕的是丢了饭碗。”
“他找爹你,是想空手套白狼。你拒绝了,他撂狠话,是想吓得我们自己把方子送上门。”
“一条狗,没办法的时候,才会叫得最凶。”
这番话,让林根和李氏彻底愣住了。
屋子里的恐惧,不知不觉散了大半。
林根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巴张了半天,才找回声音。
“那……昭儿,我们怎么办?”
“从明天起,咱们家立三条规矩。”
林昭伸出三根小小的手指。
“第一,不主动惹事。在外面见了黄家人,包括黄明远,客客气气,但不多说一句话,更不能跟他私下接触。”
“第二,不露富。赚了钱,除了日常开销,都收好,别嚷嚷得人尽皆知。人穷被人欺,人富遭人妒,一个道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林昭的眼神变得格外锐利
“谁来问,都说这是祖传秘方,用了好几种药草,关键在炮制的法子,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他停了一下。
“还要主动减产。明天起,每天只给百草堂送三十包。告诉周管事,原料难寻,采摘不易,做不出更多了。”
“啊?减产?”李氏不解,“百草堂会不会不高兴?”
“娘,物以稀为贵。”
林昭的嘴角勾起一点弧度。
“东西越少,越金贵。我们越说没有,周管事就越会把我们护得越紧。黄明远想动手,就得掂量,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方子,得罪一个护食的百草堂,值不值。”
林根只觉得醍醐灌顶。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
“我明白了!”林根一拍大腿,猛地站起身,“昭儿说得对!他黄明远算个屁!老子听你的!”
林昭的目光转向他。
“爹,你明天去百草堂送货,顺便把黄明远找你的事,告诉周管事。”
“我去告状?”
“不。”
林昭摇了摇头。
他走到父亲面前,仰着头,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像锤子敲在林根心上。
“你记住了,你不是去告状。”
“你是去担忧。”
“担忧?”林根彻底糊涂了。
“对,担忧。”林昭的声音压得极低。
“你要告诉周管事,黄家的人盯上了方子,你怕得很。但你怕的,不是自己被打,而是怕这件事传出去,影响了百草堂的声誉,坏了铺子的名声。”
“你要让他觉得,他护着你,就是在护着百草堂的脸面和生意。”
这番话,听得林根和李氏目瞪口呆。
这哪里是告状?
这分明是把自己的委屈和恐惧,全都包装成了对百草堂的担忧!
把“我被人欺负了,你得帮我”,变成了“有人想坏您的生意,您可得当心啊”!
这其中的高下之别,简首是天壤之别!
前者,百草堂可能会觉得林家是个麻烦。
而后者,百草堂只会觉得黄明远是个威胁!
林根只觉得后背一阵发麻。
这些话,这些弯弯绕绕,别说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就是聚源斋里最会看人脸色的王掌柜,怕是也想不出来!
“爹,你把这些话说完,就什么都别再提了。”
林昭继续嘱咐道.
“周管事是个聪明人,他听得懂。剩下的事,他会去办。他办得,一定比我们自己办,要干净利落得多。”
林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股被电流击中的震颤感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背后站着他儿子,站着一座他看不透,却无比坚实的靠山!
林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眼神带上了一股决绝。
“昭儿,爹听你的!明天,我就去会会那位周管事!”
林昭看着窗外沉沉的黑夜,眸色比夜色更深。
黄明远是一条盘踞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探出头来咬人。
指望他良心发现,或是被一句狠话吓退,无异于痴人说梦。
对付这种人,防守是守不住的,唯有主动出击,将其彻底打痛、打残,甚至……打死。
他要借刀。
借百草堂这柄锋利的钢刀,斩断黄明远伸过来的爪子。
但一柄刀,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