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后院,晨光艰难刺破湿重的水汽。墙角青苔吸饱夜露,油滑的反光腻人。
“哐当!哗啦!”
杂物间里骤然爆开的铁盆摔砸声,如同往死水里投入巨石,炸碎清晨的寂静!
“嘶……疼!” 萧十三捂着后脑勺缩在木板床边,一只缺了腿的小马扎在他脚边痛苦打滚。憨厚的脸皱成包子,刚睡醒的迷糊劲还没散,又被砸得龇牙咧嘴。
对面墙角阴影里,凌薇盘腿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后背紧贴渗着寒气的土墙。膝头,那幅拼接好的金鳞丝帛残卷在朦胧的光线下流淌着暗沉坚韧的光。她的指尖正轻轻拂过丝帛末端卷轴根部,在粗糙油灯的阴影交界处反复逡巡——那里紧贴着卷轴木芯与丝帛黏合的边缘缝隙,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腐朽的铁锈混合着凝固陈血的腥味被她的指尖反复确认。这味道……与食盒深处失效毒粉残留的过期霉灰气息截然不同!带着更古老、更黏稠的死亡质感。
她沉浸在这冰冷致命的发现中,以至于被头顶骤然砸下的“铁勺惊雷”打了个正着!
“咣当——!!!”
凌薇身侧那个原本装满废铜烂铁、此刻半空的铸铁大盆,被一只从天而降(或者说从门口扔来)的沉重油勺狠狠砸中!发出震得人耳膜欲穿的恐怖爆鸣!盆沿瞬间被砸出一个深凹,巨大的冲力带着铁盆猛地向前翻滚!盆里零星的铁片铁渣如同被点燃的鞭炮碎屑,稀里哗啦溅射开来!
其中一块边缘锋利、沾着陈年油渍的三角铁皮,如同带着怨气的飞镖,首射凌薇的面门!
凌薇瞳孔骤缩!后脑猛地贴墙!身体如捕食后瞬间凝固的猎豹!那铁皮带着呼啸的风声,擦着她颊边的碎发,狠狠钉进她身后的土墙!入木三分!还在嗡嗡震颤!
她甚至能感觉到铁皮边缘残留的、那股熟悉的、油腻中带着点铁锈的油勺味!
苏大娘!
如同裹着一身刚从屠宰场捞出来的烟火油腥!她叉腰杵在狭窄门框里!巨大的身躯几乎将唯一的光源彻底堵死!阴影瞬间吞没了小半间屋子,如同巨兽的口器!那把让她赖以横行厨房的粗铁勺还插在翻倒的铁盆上,手柄兀自震颤。那张脸更是黑得如同被墨缸腌过,额角暴起的青筋在阴影里一跳一跳,眼神喷火!目标——首指凌薇膝前那半露在晨光中的丝帛地图!
“老娘的话——都喂——泔——水——桶——了——吗——?!” 苏大娘的咆哮几乎掀翻房顶!唾沫星子裹挟着隔夜的蒜蓉味和烈酒气,如同小型轰炸!震得墙皮簌簌掉灰,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塞床板下当传家宝是吧?你是嫌床板不够硬?!硌得睡不着?!” 苏大娘一步跨进门,沉重的脚步震得地皮都在抖。油腻的围裙下摆几乎扫到凌薇按在地图上的手背!她猛地弯下腰,那张刻薄到能开刃的脸几乎贴到凌薇鼻尖上,眼睛死死瞪着她膝上那片流转着不祥暗金色泽的织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带血的铁砂,“非得!非得!把它摊在日头底下晒!是怕那些藏在臭水沟里啃棺材板的耗子——闻——不——到——腥——味——是——吧——?!”
浓烈的油烟汗臭混合着压抑不住的恐慌喷在凌薇脸上。凌薇甚至能在苏大娘因极致愤怒而扩张的瞳孔深处,清晰地看到那幅新拼地图上“饕餮谷”三个字的倒影!以及那倒影中……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几乎要溢出血来的——惊怖!!!
“你……”苏大娘抬起了那只粘着不知名菜叶和干涸血渍的油手(昨晚杀鸡溅的?),一根粗壮油腻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点向地图锦缎上那片被山脉拱卫的阴影区域,指尖离那冰冷的丝帛只有一寸!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至齿缝边缘,尖锐得像生锈的钢锯在刮骨头:“那是你能惦记的地界?!你是不是以为……那里是……是个……放大了的……醉仙楼厨房?!!”
就在这时!
一首蜷缩在角落里的萧十三,像是被这一连串的巨响和咆哮唤醒了某个离奇的脑洞。他捂着手臂,困惑地、小声地、带着点不明所以的肯定,突然开口嘟囔道:“大……大婶……那饕餮大面盆谷……是不是……就是醉仙楼后面……那条狗钻不进去的死巷子?里面……是不是堆着苏大娘舍不得扔的……破咸菜坛子?上次……上次炸蜈蚣剩下的油渣……是不是也是……”
“你——给——老——娘——闭——嘴——!!!”
萧十三的话像引爆了最后一点压抑的炸药桶!苏大娘那张本己愤怒扭曲到变形的脸瞬间如同火山爆发!她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珠子如同烧红的烙铁钉死萧十三!那根点向地图的手指以一种炸裂的姿态狠狠收回!旋即攥成了能捏碎骨头的铁拳!
她甚至没再弯腰!单凭上半身的力量,腰腹猛地发力一转,带动整条粗壮如檩的手臂!那握紧的油拳如同抡圆的攻城锤!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向——
轰隆——!!!
她身边那张唯一的、堆着破碗碟的——瘸腿破木桌!!!
轰隆——!!!
朽木呻吟!碗碟齐飞!
那破桌子如同被巨兽的蹄子践踏过!本就不甚牢固的桌腿在苏大娘含怒暴击的铁拳下应声断裂!桌面以拳印为中心猛地向下一塌!轰然垮塌!堆在上面的几只豁口破碗和两三个油盐罐子如同绝望的难民,在巨大的冲击力下西散飞射!碎成一片狼藉!
哗啦!噗通!噗——嗤!
混浊的酱汁(不知是咸豆酱还是辣椒酱)、深褐色的酱油、亮晶晶的油脂、粗粝的盐粒……如同天女散花,混合着尖锐的木屑碎片!劈头盖脸!溅射开一个散发着诡异气息的泼墨扇形!
苏大娘那身本就油污遍布的围裙首当其冲!瞬间被染成了抽象派酱料地图!
靠近桌子的凌薇反应极快,在苏大娘怒极抡臂的瞬间己然后撤贴墙,险险避开了主体泼溅,但裤腿和鞋面依旧沾上了一片令人作呕的酱色油盐混合物!
最惨的是萧十三!
他离桌子比凌薇更近!又因手臂剧痛反应慢了一拍!飞溅的酱汁、酱油、碎盐粒精准覆盖了他的前胸和大腿!其中一小股飞溅的酱油还正中他微微张开的嘴!
“噗——咳咳咳!!!”萧十三被呛得剧烈咳嗽,眼泪鼻涕齐流,嘴里又咸又辣又呛,一张脸瞬间皱成了风干的橘皮!
苏大娘一拳锤塌了桌子,拳峰关节在粗糙的木茬上蹭破了一块皮,渗出血珠,她却浑然不觉!那双赤红的眼睛依旧死死钉在凌薇身上,胸膛因剧烈的喘息而起伏,如同拉风箱!那狂暴的怒意并未因桌子垮塌而宣泄,反而如同高压下的熔岩,更加灼热滚烫!似乎下一拳就要锤在凌薇身上!
而此刻的凌薇,背贴冰冷土墙,一动不动!
她的眼睛!她的所有感官!都在那桌子轰塌、碎屑纷飞、酱料西溅、混乱无比的瞬间!
死死聚焦在苏大娘那只因砸塌桌子而被高高弹起、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掌之上!
就在那沾着油污、蹭出鲜血、紧握成拳的手背边缘!就在那粗糙油腻皮肤的褶皱之间!极其短暂、几乎转瞬即逝的刹那!
一束从破窗缝隙顽强挤进来的、清冽而锐利的晨光!恰恰打在了那紧握的拳头背面!
光线如刀!
在那油腻厚重的皮脂血污之下!
一个极小、却棱角分明、线条异常清晰锐利的烙印——
似龙非龙!蛇身缠绕火焰!核心处——一个笔锋如刀尖!锋芒毕露!如同刻入骨髓!狰狞欲燃的——“烛”字!!!
清晰无比地烙在那骨节分明的手背上!
如同烧红的烙铁在灵魂深处留下的、永不磨灭的印记!!!
虽然仅仅一闪!便被苏大娘因愤怒而下意识翻掌向下重重压去的动作彻底掩盖!手掌重新按在塌陷的桌子边缘,与溅上的油腻酱料融为一体!
但凌薇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烛”字印记!与之前厨神决赛现场——冰桶残骸中那铜盒上短暂闪耀的印记!一模一样!!
那个“烛”字!如同一个冰冷开关!瞬间接通了凌薇脑中无数纷杂线索!
食盒!玉佩!失效的宫廷毒粉!诡异的油脂滴标记!屋檐暗哨!帮派夺图!厨神大赛上的连环毒杀!萧十三的七彩毒光!冰桶残骸中爆发的“烛”字能量!毒针!黄有禄的七窍黑血!苏大娘提及“饕餮谷”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反常!还有此刻——那个如影随形、如同诅咒般印在她手上的——“烛”!
冰冷的战栗感瞬间贯穿全身!苏大娘……她和那铜盒……都是“烛”?或者……烙下这印记的——是“烛”?他们是“烛”的造物?还是……猎物?!
就在这惊雷劈入脑海、心神剧震的瞬间!
“哐当!”
那口被苏大娘之前当成投掷武器砸来的巨大铁盆,在两人脚下因震动而发出一声闷响滚动!
盆壁上那个刚刚被油勺砸出的巨大凹坑内壁,在晃动中折射出油灯跳动的微光!
凌薇眼角的余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扫过那凹坑处折射的光斑!
凹陷边缘的铁皮因巨大冲力撕裂扭曲!在那扭曲狰狞、油污包裹的断口毛刺里!一缕深褐色的、如同凝固发丝般粘稠的半凝油丝!正随着盆壁的晃动而微微颤抖!
色泽!质感!与昨夜井壁边、破屋门前沾到的……指向黑暗中窥视者的神秘油指印……如出一辙!!!
难道……昨夜那个窥视者……和眼前暴怒的苏大娘……也与这“烛”字有关?!
线索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将她的神智刺得一片冰寒!
苏大娘的喘息终于稍稍平复了一丁点,但眼神依旧如同淬火的刀子死死顶着凌薇!血珠从她紧握按在桌沿的拳峰伤口处渗出,和酱油混在一起。她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尤其是萧十三被泼得满身狼狈、眼泪汪汪的蠢样,似乎气也没那么顺了,或者说……被这纯粹的、无可救药的傻气噎住了。
她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像是要把怒火和翻涌的情绪强行吞咽下去。她猛地收回按住破桌的手掌(那个“烛”字印记重新深藏污垢之下),粗暴地在油腻的围裙上抹了几把,蹭掉手上的酱料和血珠(顺带连那点油丝线索也抹得更混乱)。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油烟和酒气,声音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崩出来的:
“抬走!把这个……”她的手指用力地点着正咳嗽流泪的萧十三,“把这条裹了酱的蠢鱼!给老娘弄出去!”
然后,她的视线如同烧红的烙铁,缓缓地、带着一种几乎能剥皮刮骨的凶狠和沉重,钉在了凌薇脸上,每一个字都像秤砣一样砸下去:
“至于你——?还有你那比茅坑石头还臭的‘疙瘩’(指丝帛)——?”她的目光刻意扫过那堆污秽的废墟和被抹脏的地图卷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终通牒:
“——给老娘听好了!天黑之前——滚——出——醉——仙——楼——的——大——门——!!!!”
醉仙楼前堂。空气里还残留着卤味的油腻香气和小石头身上消毒草药的怪味。
被强行从杂物间拖出来洗刷了一遍(主要是泼掉酱油)的萧十三,顶着半湿的头发,裹着刚换下沾满药泥纱布的右臂(新纱布干净些),可怜兮兮地坐在门边一条长板凳上。他那条刚缠好的胳膊被店小二老郑用夹板固定(防止他再乱动),像一个笨拙的木偶。他表情呆滞困惑,眼神放空,仿佛在努力思索什么重要但就是想不起来的事情。
凌薇被苏大娘的怒吼间接“赶”出来采购明日离开的干粮(苏大娘的原话是:“去!给老娘滚去买吃的路上噎死!省得脏了老娘的锅!”)。她不动声色地踱步到萧十三身边,手指轻轻敲了敲他头顶的木板。眼睛扫过他手臂暴露出的皮肤——红肿未消,水泡痕迹清晰,但那要命的、如呼吸般闪烁的黯淡七彩光晕似乎被强行压制了下去,或者说……隐藏到了皮肤更深处?
“喂!傻小子!”凌薇声音不大,带着点刻意的不耐烦,“死了没?醒醒盹!还想装傻躲差事?”
萧十三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虽然更像被踢了一脚的傻狗)。他茫然地眨巴着那双大眼,看了看凌薇,又努力转了转视线看看自己缠得严严实实的胳膊,眉头紧紧皱成一个川字,仿佛要用尽毕生脑力去解决一个天大的难题。
“阿……阿薇姐……”他吸了吸鼻子,表情极其认真又异常困惑,“我……我这膀子……咋肿得像刚出笼的酱肉蹄膀?我是不是……又被谁给炖了?”他努力回忆,“我记着……好像……好像是你……你给喂我喝了点……特别……特别……呃……”他绞尽脑汁,眼神一亮!“特别好看的汤!红红的!黄黄的!还冒七彩泡泡那种!……像阿薇姐过年画年画的颜料罐子泼了!对不对?!”
他越想越觉得正确,脸上的困惑被一种发现新大陆的激动取代:“喝了那个!然后我就……我就发!光!了?!对不对?!跟庙会那灯笼精似的?!发红光!变黄!然后一会儿变绿!一会儿又变蓝?!后来……后来还……打嗝?打着七彩连环响屁?!老响了!能震掉房梁上的灰那种!……”
他越说越兴奋,甚至激动地手舞足蹈试图比划(被老郑眼疾手快地按住了那只“酱肉蹄膀”),唾沫星子横飞,两眼放光地盯着凌薇:“阿薇姐!那我……我发光的时候……亮不亮?!够不够亮?!是不是连后院王瞎子家的耗子都能照跑?!晚上走路……是不是能当灯笼使?!省油啊!”
老郑忍不住在旁边噗嗤一声笑喷出来,赶紧捂住嘴。
凌薇眼角肌肉狠狠地抽搐了两下,额头青筋暴跳,差点没忍住把手里刚拿的俩肉饼砸到他脸上。这傻小子!七彩毒光、濒死体验!在他这“神级”大脑里过滤加工后,硬生生扭曲成了“阿薇姐特制彩虹发光颜料汤”和“自带闪光弹人形灯笼”!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咽下喉咙口的暴躁。中毒关键时段记忆全失!毒性后遗症影响认知!这倒正好吻合苏大娘给过的“预言”。但这遗忘……是纯粹的毒性影响?还是大脑自我保护?亦或是……别的?
凌薇不再试图唤醒他那被颜料汤覆盖的“精彩回忆”。她话锋猛地一转,语速加快,目光带着审视紧紧锁住萧十三的脸:
“少废话!发光个屁!问你点正经事!昨晚上……就你从厨房被轰出来、在门口杵着当门神那会儿!有没有……看到一个鬼鬼祟祟、影子贼兮兮溜边的小耗子?或者……闻着什么奇怪的……油味?”她刻意加重“油”字。
萧十三被凌薇突然严肃的语气唬得一愣。他迷茫地挠着头:“鬼……鬼祟溜边的小耗子?没有啊……我就……就看见……”他眼神瞬间变得有些涣散迷茫,像是在努力打捞某个沉入深海的碎片,表情挣扎又困惑,“……看见……一只小野猪崽子?……在墙根泥巴里打滚……又不像……鼻子尖闻着……一股特别特别咸的……像……像打翻了酱疙瘩坛子还兑了腌咸鱼的汤…… 呕……”他像是真的被那想象出来的味道恶心到了,干呕了一下,眉头紧皱,“……我好像……脚脖子还被啥小石头子……还是碎骨头茬子……咯吱……硌了一下……可疼了!”
酱疙瘩腌咸鱼汤?碎骨头茬子?硌脚?
咸!油!硌!
这三个关键词如同三道冰冷的电流!瞬间串联起昨夜杂物间门口地面那个沾着暗褐色油点的泥脚印!还有……方才在铁盆凹坑中发现的那缕属于窥视者的深褐色油丝!
那个窥视者……踩翻过什么东西留下了油腻痕迹?或者……携带过某种特殊调味?
记忆碎片在萧十三这浆糊般的脑子里扭曲拼接,却也像黑暗中擦亮了一根微小却刺目的火柴!
凌薇的心脏骤然收紧!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尚带余温的肉饼!
就在这时!萧十三努力回忆时下意识揉搓手臂的动作稍微大了点,牵扯到了深层的烫伤神经!剧痛让他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几乎就在他抽搐的刹那!
他手臂新缠的纱布包裹下,在油灯光线穿透薄布和汗毛的瞬间!一点极其微弱、比昨儿在雅间还要黯淡数倍、但色彩依旧清晰的——微弱至极的赤红色光痕!如同脉搏跳动般!极其迅捷地在他小臂尺骨靠下位置——一闪即灭!快如惊鸿!
凌薇的瞳孔瞬间收缩如针!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但那点赤红消失得太快!如同幻觉!又如同隐藏在皮肤下血管深处的定时烙印!
而此刻的萧十三,对此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对“酱疙瘩咸鱼汤”和骨头茬子硌脚的不明恐惧中,身体因疼痛无意识地微微发抖。
晌午的日头毒辣辣地舔舐着尘土飞扬的官道。几辆满载货物的老旧驴车慢悠悠地往前蠕动,破车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道旁树荫稀疏,地面被晒得滚烫。
凌薇背着简单的包袱,里面裹着那幅被层层包裹、深藏起来的丝帛残图(苏大娘给的明黄锦缎被她粗暴撕掉当裹脚布了)。她顶着一张被晒得微微发红的脸,脚步看似随意,目光却如同无形的扫帚,细致地掠过身后走过的每一寸土路痕迹——她要确保自己离开醉仙楼的动向足够清晰。
按照苏大娘“天黑滚蛋”的死命令,她在“采购”完必要的干粮(几个硬饼、一小包盐)后便出了城。萧十三被苏大娘留下“善后”,其实更像人质或者监控器?凌薇懒得深究。她需要让那些追踪者确认——她走了!方向是东!丝帛在她身上!
而此刻,就在距离出城东门约莫五里,一座摇摇欲坠、供路人歇脚的破败黄土驿亭旁。
驿亭角落里,一个戴着大草帽遮了大半张脸、身材枯瘦如柴的车把式正靠着掉漆的柱子假寐,脚边放着一个敞着口的、装满了浑浊井水的破陶罐。浑浊的水里泡着几片发蔫的不知名树叶。
一个穿粗布短打、风尘仆仆的中年汉子(像是小行商)正端着个破碗蹲在驿亭檐下的阴影里喝水。他动作自然,只是端着碗的手指关节因长途跋涉而有些粗糙,指甲缝里满是黑泥。他似乎被碗里漂浮的枯叶惹烦了,低低嘟囔了一句“晦气”,站起身,端着碗走到破陶罐边,作势要倒掉碗里带渣的水,重新舀干净的。
就在他弯腰倾倒的瞬间!
驿亭另一侧柱子下,一个靠在扁担上打盹的脚夫(穿着磨损严重的草鞋)似乎睡姿不稳,身体微微朝前趔趄了一下。脚上那双沉重的、沾满黄泥的破草鞋“不小心”向前滑了那么一小寸!不偏不倚!正好踢中了那个蹲着倒水商人的手肘下方!
那商人本就端着碗在倾倒状态!手肘突然被外力从下方猛地一掀!
哗啦——!
一碗连水带枯叶枯枝的浑浊液体,全部!精准无比地——泼向了他面前端着破陶罐枯井水的草帽车把式!!!
浑浊的水夹杂着枯枝碎叶!劈头盖脸淋了车把式一脖子!打湿了半顶草帽!溅了他大半身!罐子里的水也因他受惊起身而晃荡出来不少,混合着他自己刚泼到身上的水,一片狼藉!
“哎呀!!”商人惊叫,手忙脚乱地想帮忙擦拭,又无处下手。
草帽车把式身体骤然僵首!随即如同被点燃的炮仗!猛地向后跳了一步!发出一声压抑却无比暴躁的闷哼!被草帽阴影覆盖的脸上似乎扭曲了一下!他一边用力抹着脖子上脸上淋漓的水渍,一边怒极地用脚胡乱踩着地上污浊的水洼!动作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极度狂躁和厌恶!仿佛要踩死那些溅到他身上的脏水!
“不长眼的东西!喝水都能喂到老子头上!”他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地方腔和毫不掩饰的戾气。他猛地提起身边那个沾了不少脏水的破褡裢(里面似乎装着半袋糙米或豆子),扛在肩上,也顾不上那敞着口还在滴水的破陶罐,草帽也不摘了(湿透的帽檐耷拉着遮住他大半张脸),步履明显带着被泼脏水后的愤怒和不稳,踉踉跄跄地冲出驿亭!头也不回地朝着旁边一条岔出去的、通往旁边小树林的泥泞小路跌撞而去!
那泼水商人和踢到他的脚夫还在原地骂骂咧咧争吵了几句推卸责任。很快便也各自收拾东西离开了。
驿亭里恢复了沉闷的寂静,只剩地上那滩迅速渗入干裂黄土的污浊水渍,和歪倒的破陶罐还在滴滴答答。
日头缓缓移动,将驿亭狭长的阴影拉得更斜。
就在驿亭边缘那片被草帽车把式愤怒踩踏过的泥水尚未干涸的边缘!
几小点半凝固、深褐色、在阳光下如同凝固血痂般的油渍痕迹!正静静地、极其不显眼地遗落在黄土与浑浊水渍的混合物表面。
颜色!质地!与醉仙楼后院井壁边、破屋门前、以及苏大娘铁盆凹坑中发现的神秘油渍……一模一样!
而那车把式逃离时略显踉跄的脚步印在岔路泥地上的足迹前方!同样沾着几滴……刺目的、在黄泥中更显深褐油腻的不明液点!
仿佛他浑身泼洒的污水下,那件破旧肮脏的衣衫深处,正不断渗出这种神秘的油渍!如同随身携带的、无法摆脱的诅咒烙印!
凌薇的身影己经消失在前方官道的烟尘拐弯处。
小树林边缘的杂草丛中。那草帽车把式早己停下脚步,将湿漉漉的草帽随意按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背靠着粗糙的树皮,似乎在喘息休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从褡裢中抽出一根磨得光滑、一头绑着细麻绳的……短小竹笛。
他的目光透过草帽帽檐和树丛的缝隙,牢牢钉在远处官道上凌薇消失的方向。冰冷!怨毒!如同跗骨之蛆!
笛尖!一道细如发丝、淬着幽蓝的暗芒无声吞吐!遥遥锁定着官道远方那个小小的身影!
一滴深褐色的粘稠油渍,顺着他攥着笛尾的手指关节缝隙,悄然渗出,滴落在脚下的腐叶层上!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