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
那个神秘的老者。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与这片沉寂的松林融为一体。
没有靠近,没有询问,只是看着。
目光……或者说,是草帽阴影下那道无形的视线,平静无波地落在我惨不忍睹的躯壳上。
扫过焦黑碎裂的左臂,扫过皮开肉绽、紧攥着木杖的右手,扫过糊满污秽口鼻的狼藉,最终……落在我布满血污、因痛苦和虚脱而扭曲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赞许,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
像在打量一件刚刚从火场里抢出来、勉强还能看出形状的破铜烂铁。
时间在死寂的松林和剧痛的喘息中缓慢流淌。
终于。
“王癞子!”
老者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平淡淡,如同在确认一件物品的标签。
我喉咙里滚动着,想说话,却只发出“嗬…嗬…”的破气声,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老者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草帽微微动了一下,仿佛在摇头。
“名不副实,命比纸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刮在骨头上。
“送丧人法则选了你,是它瞎了眼,还是你祖坟炸了?”
刻薄。
冰冷。
但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拄着木杖,向前随意地踏了一步。
枯瘦的手从洗得发白的粗布袖子里伸出来,这一次,没有搭脉,没有拂尘,而是虚虚地指向了我紧攥在右手里的那根木杖。
“这东西,”老者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烙印在我混沌的意识里,“叫‘叩门砖’。不是什么神兵利器,是给守林人量地脉,镇阴窍,引亡魂归路的尺规。”
他的指尖,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华流转,遥遥点向木杖末端那圆润的钝头。
“你用它引地阴,烧自己,砸门,捅篓子……”老者顿了顿,草帽阴影下似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倒也算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喷出一口血沫。
“槐荫索命钉在魂上,地阴根的气入了骨,怀里还揣着个随时想吃席的‘噬阴骨’……”
老者的目光似乎穿透皮囊,落在我右手手背的烙印和怀中死寂的骨片上。
“再加上你刚吞下去的‘蛇纹菌’和‘腐骨藤’那点积在脏腑里的毒……”
他像是在清点一堆破烂。
“想活?”
老者微微抬了抬下巴,草帽的阴影随之晃动,露出一个线条刚硬、布满风霜痕迹的下巴。
“难。”
一个字,冰冷如铁,砸在心头。
我闭上眼。
绝望吗?有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剧痛和疲惫熬干了的麻木。
难?那就难吧。
反正……也习惯了。
然而,就在这麻木即将淹没意识的刹那——
“不过,”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重量。
“你刚才叩那‘死门’的几下……笨是笨了点,蠢得像头撞墙的野猪……”
他顿了顿。
“……但路子,没走歪。”
没走歪?
我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那点几乎熄灭的冰蓝色魂火,如同被投入了火星,猛地跳动了一下!
老者拄着木杖的手,食指在粗糙的杖身上,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一下。
咚。
一声沉闷的轻响,如同晨钟暮鼓,在我心头荡开。
“送丧人法则,不是让你拿来当护身符保命的。”
老者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首刺灵魂的冰冷威严。
“葬仪即天道。葬天,葬地,葬众生……最终,是葬己。”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草帽的阴影,狠狠刺入我的眼睛。
“葬掉那点可怜巴巴、只想苟活残喘的……王癞子。”
“从今日起。”
老者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带着某种天地见证的烙印,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刻入我的灵魂深处:
“你名——”
“守拙。”
守拙?
守……这片松林之拙?守……送丧人引魂归途之拙?还是……守我这具破败残躯、一点不肯熄灭的魂火之……拙?
名字如同烙印,带着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因果,压了下来。
老者不再看我。
他缓缓转过身,拄着那根被称为“叩门砖”的木杖,佝偻的身影朝着松林深处走去。
步履缓慢,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仿佛与脚下的大地同频。
只有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松涛最后的余韵,随风飘来:
“握紧你的‘尺规’。”
“这片林子里的‘邻居’醒了。”
“它们欠的……葬仪……”
“……该还了。”
话音落下,老者的身影己融入墨绿色的松影深处,消失不见。
冰冷的松针贴着我的脸颊。我瘫在地上,像个被丢弃的破麻袋。
身体依旧千疮百孔,剧痛如同跗骨之蛆。
右手,却死死地、死死地攥着那根温润中带着滚烫余韵的……叩门砖。
守拙……
我艰难地抬起眼皮,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望向那些沉默矗立、如同古老墓碑般的黑色松树。
识海中,那点冰蓝色的魂火,在“守拙”二字落下的瞬间,如同被注入了某种沉凝的根基,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飘摇。
送丧人的法则碎片,守林人的地脉感知,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缓缓沉淀、交融。
葬仪……
该还了……
我咧开嘴,露出一个混杂着血污、痛苦和一丝冰冷觉悟的扭曲笑容。
知道了。
师父。
冷。
骨头缝里都透着松林地底带上来的阴湿寒气,混着腐菌和腐骨藤汁液那股子齁嗓子的腥臭,像层冰壳子裹在身上。
胃里那点玩意儿早吐干净了,现在空得发慌,一阵阵抽紧,扯得全身伤口跟着一跳一跳地疼。
左臂从手肘往下还是没知觉,焦炭似的搭在厚厚一层腐烂松针上,只有骨头深处闷锤似的钝痛提醒我它还在。
右手倒是死死攥着那根“叩门砖”,掌心皮开肉绽的地方被粗糙的木纹硌着,反倒带来一丝活着的刺痛感。
守拙。
这名字像块冰冷的青石,沉甸甸地压在舌根,也压在心口。
送丧人?守林人?现在,我叫守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