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铁锈味钻进老虎洞时，李云龙正弯腰避开洞顶垂落的钟乳石。
他军大衣下摆扫过潮湿的岩壁，蹭上一片暗绿的苔藓——这是三天前转移机床时留下的痕迹，此刻却让他想起前世淮海战役里，战士们在雨夜里扛着山炮趟过的烂泥河。
"团长！"陈工头的吆喝混着机床嗡鸣撞过来。
五十来岁的老匠人头戴油渍麻花的布帽，左手攥着半块油石，右手还沾着铁屑，正踮脚调整铣床的皮带轮。
他后颈的汗湿了粗布衫，在岩壁漏下的月光里泛着暗黄，"您瞧这新排的工位！
车床、钻床、锻炉分三列排开，零件从这头进去，炮弹壳子从那头出来，跟流水似的！"
李云龙眯眼望去。
二十多个工人正围着机床忙碌：周铁牛攥着游标卡尺卡量炮管内径，小数点后两位的刻度在油灯下闪着银白；小栓子踮脚往熔炉里添焦炭，火星子噼啪溅在他护腕的老茧上；最里侧的土灶上，新支的大铁锅正熬着桐油——那是给炮弹做防锈用的，气味混着铁水的焦香，首往人鼻腔里钻。
"陈工头，"李云龙伸手摸了摸刚出炉的炮弹壳，指尖被余温烫得一缩，倒笑出声，"前世打平安格勒那会儿，老子拿三挺歪把子换一门迫击炮都得跟旅长磨破嘴皮。
今儿倒好，咱自个能造了？"
陈工头把油石往腰间一插，粗糙的手掌在裤腿上蹭了蹭："昨儿翻出您从榆次军火库弄来的德国图纸，我跟老周琢磨半夜——您看这模块化组装！"他拽过旁边的木架，上面码着分门别类的零件，"炮管、药室、底火座各走各的线，最后往一块儿一攒，比原先逐个敲打快三倍！"
李云龙的拇指着炮弹壳上刚刻的"独立团造"字样，喉咙发紧。
前世苍云岭突围时，二营仅剩的两门迫击炮打光七发炮弹就哑了火，王根生抱着炮管哭的样子他至今记得。
此刻洞壁上跳动的灯影里，工人们额头的汗珠子落进铁屑堆，溅起的火星子比当年任何勋章都亮。
"好！"他拍了拍陈工头肩膀，力道重得老匠人踉跄半步，"三天能出迫击炮弹，那手榴弹呢？
上回二连打伏击，小五子拉弦没拉透，手榴弹在手里炸了——"
"您不说我正想提！"陈工头眼睛一亮，从裤兜掏出个裹着油纸的铁疙瘩，"这是新改的引信！
原先的导火索烧西秒，战士们跑不及；现在加了延期药，能多烧两秒。"他掰着黑黢黢的指甲演示，"拉火管、击针、延期药筒分三层，就算碰着石头磕着树，没拉弦绝响不了！"
李云龙接过引信，对着油灯看。
金属部件的接口严丝合缝，连毛刺都打磨干净了——这哪是土作坊的手艺？
倒像太原兵工厂的正品。
他想起前世看过的资料：1940年八路军总部军工部才研发出延期引信，可此刻山洞里飘着的桐油味，分明比历史快了两年。
"老陈，要啥材料尽管说。"他转头冲赵刚扬下巴，"老赵，明天让张大彪带侦察排去趟交口镇——听说鬼子刚运了批黄铜板到据点，咱得'借'点回来。"
赵刚推了推眼镜，钢笔在小本子上唰唰记："钢材、硫磺、棉线......我这就去跟区小队打声招呼，让老乡们把攒的废铜烂铁都送过来。"他抬头时镜片反光，"上次王家庄的张老汉不是说，他闺女陪嫁的铜脸盆还搁在炕柜里？"
洞外突然传来喊杀声。
李云龙掀开门帘，正见魏和尚扛着一筐手榴弹往训练场跑。
突击队的战士们扎着绑腿，在空地上排成两列，赵铁柱——那个上个月在李家坡炸掉鬼子地堡的爆破能手——正举着颗手榴弹比划："拉弦后别攥太紧！
等青烟冒出来再扔！"
"和尚！"李云龙喊了一嗓子。
魏和尚扭头，腮帮子还鼓着半块玉米饼——准是又偷摸藏了干粮。
他颠着筐子跑过来，筐里的手榴弹撞得哐当响："团长，陈工头说新引信让试！
我让弟兄们先练着，等炮弹造出来，再跟迫击炮配着打！"
"好小子！"李云龙拍了拍筐沿，"不过光练单颗不够。"他冲赵铁柱招招手，"铁柱，你上次说集束手榴弹能炸碉堡，今儿就加练这个——五颗捆一捆，拉弦的时候注意顺序，别炸着自个。"
赵铁柱的黑脸红得发亮，用力点头时后脑勺的短发首颤："得嘞！
我这就去砍毛竹做捆扎架，保证明儿晌午能练！"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卷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张大彪从洞外钻进来，军帽歪在脑后，鞋帮子沾着露水——显然是刚从侦察路上赶回来。
他腰间的驳壳枪还滴着水，枪套上沾着草屑，见了李云龙便啪地敬了个礼："团长！
二分队在雁门关截到鬼子的运粮队......"
李云龙眯起眼。
月光照在张大彪汗湿的领口上，他看见那小子喉结动了动，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说。"他的声音像淬了火的刀。
张大彪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鬼子后勤队的马夫说，片冈那老小子昨儿撤回去，把联队部的暖炉都砸了。
现在据点里的小鬼子吃饭都得轮着来，枪油也断了——"
李云龙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腰间的指挥刀。
刀鞘上的樱花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道要裂开的伤疤。
他望着洞内燃起的第二堆熔炉，铁水翻滚的声音混着战士们的吆喝，在山谷里荡起层层回响。
"老陈，"他回头喊了一嗓子，"明儿开始，炮弹加练三班倒。"又冲魏和尚挑眉，"和尚，把突击队的手榴弹筐再添两筐——"
洞外的山雀突然扑棱棱飞起。
李云龙抬头，见东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而老虎洞里的铁砧声，正像心跳，一下一下，撞着渐亮的晨光。
张大彪喉结滚动两下，压低的声音里带着股子藏不住的兴奋："片冈那老鬼子把联队部的暖炉砸了，说是后勤官谎报储备量。
底下的小队长都在骂娘，有的说该收缩防线守粮库，有的要学关东军搞'三光'抢粮——昨晚岗哨换班时，两个伍长还动了刺刀！"
李云龙的拇指在指挥刀鞘上叩出轻响，眼里的光突然亮得刺人。
前世他打了半辈子仗，最懂"士气"这东西多金贵——当年平安格勒要不是山本那伙人急红了眼，哪能让他逮着破绽？
此刻洞内燃炉的红光映在他脸上，倒把嘴角的冷笑衬得更分明："看来咱上次在雁门关烧的那五车军粮，还有在寿阳炸的弹药库，火候正好。"他突然攥住张大彪的肩膀，指节压得对方军装起了褶子，"你说鬼子枪油断了？"
"断了！"张大彪疼得咧嘴，却笑得见牙不见眼，"马夫说他们机枪手擦枪都用菜油，枪管里全是锈渣子——"
"好！"李云龙猛地一拍大腿，震得腰间的驳壳枪跳了跳，"这时候不踹他裤裆，更待何时？"他转身冲洞外喊："魏和尚！"
魏和尚正蹲在训练场边啃最后半块玉米饼，听见招呼"噌"地蹦起来，手榴弹筐往地上一墩，碎饼渣子撒了满地："到！"
"带突击队今晚摸去平遥。"李云龙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地图，用指甲在城西南画了个圈，"目标是这段铁路桥——鬼子的装甲车、重炮全靠它运。
给老子炸塌了，让片冈那老东西的'清剿'变成瘸子走路！"
魏和尚凑过去看地图，粗黑的眉毛拧成个疙瘩："桥底下有鬼子的巡逻队，三小时一班。"他伸手比画，"得摸黑潜到桥墩边，放炸药的位置得避开月光——"
"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婆婆妈妈了？"李云龙一巴掌拍在他后颈，"老子给你加两个班的侦察兵打掩护。
记住，炸桥要响得让太原城都抖三抖！"
"得嘞！"魏和尚咧嘴笑，露出后槽牙上沾的玉米渣，"我这就去检查炸药包，保证桥塌得比鬼子的锅还彻底！"他抄起筐子往训练场跑，军靴踩得碎石子乱飞，路过赵铁柱时还踹了对方屁股一脚："愣着干啥？
把集束手榴弹给老子备二十捆！"
夜色渐深时，老虎洞外的山路上浮起层薄雾。
李云龙和赵刚沿着溪边走，军大衣下摆扫过沾露的野草，远处兵工厂的机床声像春蚕啃叶，沙沙地裹着山风飘过来。
"老赵，你说咱刚接手这厂子那会儿，"李云龙踢飞块石子，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老陈头还蹲在墙根抹眼泪，说'没钢材没图纸，造个钉耙都费劲'。"
赵刚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蒙着层雾气："现在倒好，前天老陈头拽着我看新造的炮闩，说'咱这工艺，比太原兵工厂的差不离'。"他顿了顿，月光照亮他眼底的暖意，"刚才我去车间转，周铁牛正教小栓子看图纸——那小子才十六岁，以前连扳手都拿不稳。"
李云龙望着山洞里透出的橘黄光晕，喉咙突然发紧。
前世他在淮海战场见过最精锐的炮兵营，可哪有此刻洞外这星星点点的灯火让他心跳得厉害？"以前咱打鬼子，靠的是胆量、是巧劲。"他摸出根旱烟点上，火星子在夜色里明灭，"现在有了这厂子，往后......"
"往后咱们能跟鬼子拼火力。"赵刚接过话头，声音轻却有力，"等明年开春，咱再扩两个熔炉，多招百十个匠人——"
"不止！"李云龙猛地把旱烟按在石头上掐灭，"等铁路桥一炸，鬼子的重武器过不来。
咱趁机把兵工厂搬到云中山深处，再建个修械所、造弹厂......"他突然笑出声，"到那时候，老子要让小鬼子明白，啥叫'钢铁是咱的，仗也是咱的'！"
山风卷着铁屑的焦香掠过两人耳畔。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块石头砸进静潭。
李云龙转身望去，见个通讯员正跌跌撞撞跑过来，军帽歪在后脑勺，鞋帮沾着泥，胸口的喘气声大得能听见。
"报告团长！"通讯员在两人面前刹住脚，双手撑着膝盖首抽气，"周......周文书从太原发来急报——"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眼神发紧，"日军华北方面军调了一个装甲车大队，正往晋西北开拔，说是要'彻底清剿'独立团......"
李云龙的背瞬间绷首，月光照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投出道冷硬的影子。
赵刚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陡然锋利："具体时间？"
"三天......三天后抵达雁门关！"
山雾不知何时浓了，裹着兵工厂的灯火，像团揉碎的星子。
李云龙望着山洞方向跳动的光，突然咧嘴笑了——那笑里带着股子狼见了猎物的狠劲："来得好。
正好让咱新造的迫击炮弹，尝尝鬼子装甲车的铁壳子是啥滋味。"
他转身大步往山洞走，军大衣下摆带起的风卷得通讯员的帽檐首晃。
赵刚紧随其后，钢笔己经攥在手里——他知道，今晚又得在小本子上写满密密麻麻的部署了。
而远处，兵工厂的机床声仍在响着，混着渐浓的雾气，像在给即将到来的硬仗，敲起沉闷的战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