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马蹄声撞碎了硝烟未尽的寂静。
周文书的青骒马喷着白气冲上山道,马镫磕在碎石上迸出火星。
李云龙盯着他腰间晃动的铜哨——那是地下交通线特有的联络暗号,可此刻铜哨撞在牛皮腰带上的声响,却像根细针扎进他后颈。
"团长!"周文书滚鞍落马,军靴在焦土上碾出个深印。
他怀里的竹筒还带着体温,油纸被汗浸得发软,"刚从太原转来的急报,特高课动真格的了。"
李云龙撕开油纸的手顿了顿。
前世记忆里突然闪过段模糊的碎片——1940年秋,晋西北情报站接连被端,三个交通员死在太原城墙上。
当时他还骂过"狗日的特高课长了脑子",如今看来,源头怕就是这"灰鹰"。
展开纸条的瞬间,赵刚也凑了过来。
镜片裂痕里映出潦草的字迹:"日军察觉共党情报网,派遣代号'灰鹰'之高级间谍,擅长心理策反,曾破获第三战区七处联络点。"
山风卷着焦糊味灌进领口。
李云龙手指碾过纸条边缘,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前世独立团牺牲的侦察排长张二牛,就是被策反后引日军摸了团部。
要不是他临时改了宿营地,怕是要折在那夜。
"老赵,"他突然转头,驳壳枪柄硌得掌心生疼,"白狐狸上个月在大同被抓,特高课那边的线是不是断了?"
赵刚推了推眼镜,裂镜片后的目光沉得像深潭:"上周二,我们通过伪商会传信,说'白狐狸'的上线急着找下家。"他指节敲了敲纸条,"灰鹰要清剿情报网,头件事就是找咱们的漏子钻。"
李云龙突然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后槽牙。
他摸出根皱巴巴的烟卷,火折子"刺啦"一声窜起蓝焰:"那咱们就给他递个漏子。"烟卷在指间明灭,"得找个能演的,装成叛逃的,主动撞进灰鹰怀里。"
赵刚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你是说...反向渗透?"
"对!"李云龙把烟蒂踩进焦土里,"特高课现在正愁找不到活口,咱们送个'活口'过去。
要会日语,懂他们那套审人的弯弯绕,还得能扛住灰鹰的心理战。"他突然看向山梁下正在搬运零件的队伍,"小王,原伪军三团的文书那个。"
赵刚一愣:"那个瘦高个?"
"上个月审俘虏,他跟着去做翻译,"李云龙用刺刀尖挑起块带血的碎钢片,"我问他'日军审讯室门朝哪边开',他说'东边,窗户底下有个铸铁火盆,冬天烤手用'。"刀尖在钢片上划出火星,"伪军混了三年,特高课的套路他门儿清。"
三天后,小王蹲在青纱帐里,后颈全是汗。
他攥着怀里的"情报"——半张写着"独立团三连将于八月十五夜袭清源镇粮库"的破纸,那是李云龙特意让炊事班老周用锅底灰写的,墨迹还带着股糊味。
"簌簌——"
青纱帐外传来皮靴声。
小王喉结动了动,故意把"情报"往怀里塞得太急,半张纸角露在裤腰外。
他猫着腰刚要跑,枪托就砸在他后背上:"八嘎!
不许动!"
被押进日军据点时,小王的裤脚全是泥,额头撞在门框上渗出血。
他跪在草席上,浑身抖得像筛糠,盯着审讯官军刀上的樱花纹:"太君...我就是个送鸡毛信的,独立团...独立团要打清源镇!"
"哦?"
声音像块冰突然砸进热汤。
小王抬头,看见个穿西装的男人倚在门框上,金丝眼镜反着光,左手插在裤袋里——那里鼓着个枪套的形状。
"灰鹰"。
男人弯腰捡起地上的"情报",指尖划过"八月十五"西个字,突然笑了:"夜袭粮库?
清源镇粮库上个月就搬空了,你主子没告诉你?"
小王的脸"唰"地白了。
他扑过去抓住男人裤脚,指甲几乎要抠进呢料里:"太君饶命!
是三连长说的,他说...他说粮库里还有二十车小米!"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我就是个跑腿的,家里还有老娘...求太君留我条命!"
灰鹰摘下眼镜,用丝帕慢慢擦拭镜片。
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潭死水,看不出情绪:"把他关到地牢。"他转身时,丝帕扫过小王发颤的肩膀,"明天,我亲自审。"
地牢的潮气漫上来,小王蜷缩在草堆里,听见头顶传来卫兵换岗的脚步声。
他摸了摸后槽牙——那里藏着李云龙塞的小纸团,浸了明矾水,见水就显影。
隔着厚重的木门,灰鹰站在走廊里,月光透过铁窗照在他脸上。
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镶着张照片——是三年前被他策反的国军情报员,最后吊死在南京城墙上。
"有意思。"他对着月光笑了笑,把怀表贴在耳边,"这只小老鼠,心跳得比兔子还快。"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
地牢里,小王闭了闭眼。他知道,真正的戏,才刚要开场。
地牢的霉味裹着铁锈气往鼻腔里钻。
小王蜷缩在草堆里,后槽牙咬得发酸——他能听见灰鹰的皮鞋声正顺着石阶往下淌,每一步都像敲在脑门上。
"抬起头。"
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尖。
小王猛地抬头,正撞进灰鹰的视线里。
月光从头顶铁窗漏下来,正好照在灰鹰胸前的怀表链上,金链子晃得他眼花。
灰鹰蹲下来,指尖捏住小王后颈——那里还留着被枪托砸出的肿包。"知道我审过多少'跑腿的'吗?"他的呼吸里带着薄荷糖的凉味,"上一个说'家里有老娘'的,最后把他娘的坟头都供出来了。"
小王喉结动了动,眼泪"啪嗒"砸在草叶上:"太君要是不信,我...我有更要紧的情报。"他颤抖着去解裤腰带,"独立团的兵工厂要转移了,我偷听到李云龙跟赵政委吵架——"
"吵什么?"灰鹰的瞳孔缩了缩。
"说...说兵工厂藏在蛤蟆岭的窑洞太浅,容易被炮轰。"小王吸了吸鼻子,"李云龙骂赵政委书呆子,非说要挪到黑风口的悬崖洞。"他从裤腰里摸出团成一团的破布,"我...我画了路线图,从陈家沟往北,过了老槐树左转..."
灰鹰接过破布的手顿了顿。
布上的炭笔痕迹歪歪扭扭,但"黑风口""悬崖洞"几个字力透纸背——那是他上周刚从特高课密报里看到的关键词。
他突然笑了,指节叩了叩小王额头:"你倒是比兔子还精。"
地牢外传来公鸡打鸣。
灰鹰站起身,怀表在掌心打开又合上:"明天跟我去太原。"他转身时,皮鞋跟碾碎了块碎砖,"要是敢耍花样..."他没说完,阴影里传来金属刮擦声——是军刀出鞘半寸的轻响。
三天后,小王缩在日军吉普的副驾驶座上,掌心攥着颗硬糖。
那是灰鹰刚才塞给他的,说是"奖励"。
糖纸在汗里洇开,露出内侧用指甲刻的小字:"灰鹰命查内线,目标三分区联络站"。
他望着窗外倒退的青纱帐,喉咙发紧——李云龙说过,青纱帐里每隔十里就有个戴草帽的庄稼汉,裤脚卷到膝盖的是自己人。
"看什么?"灰鹰的声音从后座飘来。
小王慌忙转头,额角撞在车窗上:"太君,我...我想家。"
灰鹰没说话。
他望着小王发红的耳尖,手指轻轻敲着膝头的公文包——里面装着太原特高课刚发来的密电:"黑风口悬崖洞确有可疑活动"。
他摸出钢笔,在"可疑"两个字下画了道线,笔尖戳破了纸。
根据地的油灯跳了跳。
李云龙捏着密信的手背上暴起青筋,信纸上的字是小王用明矾水写的,在火上一烤就显了形:"灰鹰欲查三分区,二十日后动手"。
他把信纸扔进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响:"老赵,周文书呢?"
赵刚从地图前首起腰,镜片上蒙着层油光:"刚去了西沟村,按你说的,给伪保长塞了包烟,说'三分区新来的联络员是个戴蓝布帽的后生'。"他指了指地图上画红圈的陈家集,"那边的民兵连己经埋伏在青纱帐里,机枪架在老槐树上。"
李云龙抓起搪瓷缸灌了口凉水,凉得他打了个激灵:"让老孔的新一团也往陈家集挪挪,别靠太近,听枪响再露头。"他突然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灰鹰不是爱找漏子吗?
老子给他挖个大坑,坑底全是手榴弹弦。"
五日后的晨雾里,戴蓝布帽的"联络员"正蹲在陈家集的碾盘旁啃玉米。
他刚把最后粒玉米渣子塞进嘴,就听见身后传来皮靴声。
两个便衣特务从墙根闪出来,左边那个抬手要捂他嘴——
"砰!"
老槐树上的机枪先响了。
子弹撕开晨雾,掀翻了左边特务的帽子。
右边特务刚要拔枪,大腿就被土铳打了个对穿。
他疼得栽进泥坑,看见穿灰布军装的八路军从青纱帐里涌出来,枪口都冒着蓝烟。
"缴枪不杀!"
喊话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李云龙叼着烟卷从碾盘后转出来,脚底下踩着个特务的公文包。
他弯腰捡起包,拉开拉链的瞬间眼睛亮了——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本密电码,封皮上印着"大日本陆军通信部"。
"老李,"赵刚扶了扶眼镜,手里攥着从特务身上搜出的笔记本,"这上面记着灰鹰的下一步计划,要查咱们在太原的地下印刷厂。"
李云龙把密电码往怀里一揣,笑得前仰后合:"查吧!
等他查到印刷厂,老子早把机器搬到吕梁山去了!"他拍了拍赵刚肩膀,"让小王继续给灰鹰递'情报',就说'印刷厂有个瘸腿的老会计是内线'——瘸腿?
老子让炊事班老周装瘸,保证比真的还像!"
山风卷着硝烟掠过山梁。
周文书的青骒马突然撞进视线,马背上的布包被风吹得鼓鼓的。
他滚鞍落马时,裤脚沾着新鲜的泥点:"团长!
太原急报!"
李云龙撕开布包的手顿了顿。
信纸上的字歪歪扭扭,是用左手写的:"灰鹰今日翻查我随身物品,发现鞋底夹层有可疑纤维"。
他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发颤,抬头时正撞进赵刚沉下来的目光里。
"看来,咱们的小王同志,要过更难的关了。"赵刚摘下眼镜,用衣角慢慢擦拭裂痕,"得给他再备个后手。"
李云龙没说话。
他望着远处渐沉的夕阳,把信纸揉成一团塞进裤兜。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的驳壳枪——枪柄上的刻痕在暮色里泛着冷光,那是前世牺牲的战友名字。
"告诉小王,"他的声音像淬了火的钢,"撑住。
等灰鹰的爪子伸得再长些...老子连他的窝都给掀了。"
山脚下突然传来马嘶。
周文书翻身上马时,瞥见李云龙摸出根烟卷,火折子在指间窜起蓝焰。
那点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像颗即将炸开的信号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