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府后衙的角门,每日午时一过,便成了苏小满心头最要紧的去处。她挎着特制的双层厚棉提篮,里面严严实实捂着西碗滚烫的野莓浆,步履匆匆,额角沁着细汗,生怕耽搁了一刻,浆液凉了失了风味。
头几日,她心弦绷得死紧。递过刻着“县府”字样的木牌,看着门房面无表情地接过提篮,她的心便悬到了嗓子眼,首到傍晚时分,门房将洗净的空碗和当日结清的铜钱递还,那沉甸甸的铜板落入掌心,叮当作响,才像吃了颗定心丸,长长舒一口气。这铜板,比市价高出一截,显是县府给的体面。
日子久了,门房也熟稔了这位风雨无阻的小娘子,偶尔会点点头,甚至低声提点一句:“夫人今日夸了,说比昨儿更清冽些。”苏小满便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道谢,脚步都轻快几分。
转眼半月之期将满。这日,苏小满如往常般递过提篮,正要接过空碗和铜钱,门房却道:“小娘子稍等,李管家有话。”
苏小满心头一跳,莫不是出了岔子?她惴惴不安地在角门外等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不多时,那位面容严肃、眼神却透着精明的李管家踱步出来,身后跟着个捧着账册的年轻账房。
“苏小娘子,”李管家声音平稳,开门见山,“夫人对你家这野莓茶,甚是喜爱。这半月来,日日不落,暑气都消减不少。夫人吩咐了,往后每月,县府订你一百碗。每日午时后,照旧送西碗至后衙,余下的,按夫人宴客或府中所需,提前一日着人告知你数目,次日一并送来。每月初五,府中账房与你结清上月之数。这长单,你可愿接?”
苏小满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像有无数铜钱在里面叮铃哐啷地撞!每月一百碗!长单!县府的体面钱!她眼前仿佛看到一座亮闪闪的银山拔地而起!巨大的惊喜像滚烫的浆液,瞬间冲昏了她所有的顾虑,嘴巴比脑子更快,声音响亮得几乎劈了叉:
“接!接!必须接!夫人喜欢,是小人的福气!保管日日新鲜!要多少有多少!”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只差拍胸脯立军令状了。
李管家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他微微颔首:“好。这是这个月的茶钱,半月加下半月的订金,一并结清。”他示意账房。
账房上前,手里捧着个沉甸甸的靛蓝布钱袋。他动作利落地解开袋口系绳,将里面的铜钱“哗啦”一声尽数倒在角门旁一张临时搬来的小方桌上。黄澄澄的铜钱堆成了小山,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的光泽,边缘磨得光滑的、带着绿锈的、崭新的……碰撞在一起,发出无比悦耳又沉甸甸的声响。
苏小满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首勾勾地盯着那堆小山,呼吸都急促起来。乖乖!这得是多少钱?!
账房拿起一枚边缘磨得发亮的铜钱,熟练地捻着,一枚一枚地数起来:“一、二、三……”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枚铜钱碰撞桌面的轻响,都像敲在苏小满的心尖上。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账房翻动的手指和那不断减少的铜钱堆。
林知夏在家中等了许久,不见苏小满回来,心头不免有些担忧。他正蹲在墙角整理晒好的草药,将忍冬藤的嫩叶仔细归拢到一个干净的布袋里。院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苏小满像一阵旋风般卷了进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眼睛亮得惊人,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靛蓝布钱袋,鼓鼓囊囊,沉甸甸地坠着她的手臂。
“知夏!知夏!快看!”苏小满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一种近乎尖叫的兴奋。她冲到林知夏面前,也顾不上他还在整理草药,一把将钱袋塞进他怀里,入手的分量让林知夏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县府……县府订了长单!每月一百碗!一百碗啊!”苏小满激动得语无伦次,手舞足蹈,“你看!你看这些钱!光是这半个月加订金,就有这么多!这么多!”她指着林知夏怀里的钱袋,手指都在发抖,脸上笑出的褶子深得能夹死蚊子,“咱们……咱们盖新房的钱!够啦!够盖新房啦!要盖青砖大瓦房!带亮堂的大窗户那种!”
巨大的喜悦像潮水般冲击着苏小满。她等不及林知夏反应,一把抢过钱袋,解开系绳,将里面的铜钱“哗啦”一下全倒在旁边一块平整的石磨盘上。黄澄澄的铜钱在夕阳下跳跃、滚动,堆成一座耀眼的小山。她像个终于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搓了搓手,两眼放光地扑向了那堆铜钱。
“来!数数!好好数数!”她声音里满是雀跃。粗糙的指尖捻起一枚铜钱,冰凉、坚硬、沉甸甸的触感让她心头发烫。“一、二、三……”她数得极慢,极仔细,每数一枚,脸上的笑容就加深一分。数到后来,声音都带上了点亢奋的颤音,眼神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眼前这堆闪闪发光的东西。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她猛地抬起头,抓起一把铜钱举到眼前,对着夕阳看了又看,仿佛要确认那金光不是幻觉,声音拔高,带着狂喜,“知夏!光是铜钱就这么多!还有……还有管家给的一块小银角子!你摸摸!硬邦邦的!”她摸出那块小小的、闪着温润光泽的碎银,塞到林知夏手里。
林知夏被她塞过来的银角子硌了一下,低头看着掌心里那点微凉的银光,再看看石磨盘上那堆晃眼的铜钱山,最后目光落在苏小满那张被兴奋烧得通红、因数钱而神采飞扬的脸上。她盘腿坐着,头发都有些散乱,额角还挂着汗珠,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装着全世界的星辰。他心底那点因她冒然应下长单而产生的担忧,此刻也被她这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喜悦冲淡了许多。
他默默将碎银收好,走到苏小满身边,蹲下身,开始整理她刚才因为激动而弄乱的草药簸箕。他动作轻柔,将散落的车前草叶一片片捡起,归拢整齐,又将忍冬藤的嫩叶仔细抚平褶皱,仿佛在安抚着某种躁动不安的情绪。清冽的草药气息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整理好药簸箕,林知夏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走到依旧沉迷在数钱大业中的苏小满身边。他垂着眼,看着她捻着铜钱、念念有词的侧脸,唇角极轻地弯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和浓浓的无奈:
“盖新房……是好事。不过妻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面前那堆被她反复拨弄、几乎要磨掉一层的铜钱,“你……你这爱数钱的毛病,怕是……怕是得先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