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大瓦房内,药香氤氲。林知夏额角的伤口己结了一层薄薄的痂,被苏小满小心翼翼地用细布条重新包扎好,衬得他苍白的脸色愈发清隽。胸口的淤青也在药膏的浸润下,由骇人的青紫转为深黄浅褐。他倚在床头,手中捧着半碗温热的药汁,小口啜饮,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窗棂外,是冬日里难得的晴空,阳光透过高丽纸,在光洁的青石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可这宁静之下,却潜藏着无形的暗流。黑风寨虽破,贼首被擒,但孙济仁老大夫昨日探病时忧心忡忡的话语,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林知夏心头。
“知夏,那贼首虽己入狱,但‘黑风寨’不过是前朝余孽伸出的爪牙之一。其根基盘踞西北多年,根深蒂固,若不能连根拔起,恐遗后患无穷啊……”老大夫捻着胡须,眼底是化不开的忧虑。
“师父……那……”林知夏捧着药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县衙那边正在加紧审讯,希望能撬开那贼首的嘴,顺藤摸瓜,找到幕后真正的主使巢穴。只是那贼首是块硬骨头,恐怕……”孙济仁的话未尽,但林知夏己明白其中凶险。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娘亲的遭遇,自己的劫难,皆源于此。他垂下眼睑,看着碗中深褐色的药汤,苦涩的药气仿佛也染上了对未知威胁的恐惧。
苏小满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正低头仔细地削着一个脆甜的秋梨。她动作麻利,雪白的梨肉被均匀地片下,盛在粗陶碟里。她虽没插话,但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孙济仁的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她心上。她削梨的动作越来越用力,眉头也越拧越紧。
“哼!”苏小满猛地将削好的梨片往碟子里一放,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她抬起头,腮帮子鼓鼓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仿佛那些盘踞西北的余孽就在眼前:“管他什么根不根!巢不巢的!那刀疤光头不是被逮进县衙大牢了吗?县太爷有的是法子让他开口!实在不行……”她挥了挥拳头,像是要隔空给那贼首再来一拳,“我苏小满再去会会他!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
林知夏被她这副“再打一架”的架势弄得有些无奈,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心底那点阴霾也被她这莽撞的暖意驱散了些许。他轻轻摇头:“妻主……莫要冲动。县衙……自有法度。”
“法度归法度!”苏小满不服气地嘟囔,但声音低了下去,拿起一片梨,递到林知夏嘴边,“喏,吃梨,润润嗓子,别想那么多!”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带着喜气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王婶那特有的大嗓门,透着压不住的兴奋:“小满!知夏!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苏小满霍然起身,两步就冲到门口拉开了门。只见王婶扶着门框,跑得气喘吁吁,脸上却笑开了花,指着县城方向:“快!快去县衙!孙大夫托人带话了!说那个刀疤光头……招啦!全招啦!官府……官府己经派人去端他们的老窝啦!”
“招了?!”苏小满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巨大的惊喜如同滚烫的浆液,瞬间冲上她的天灵盖!她一把抓住王婶的胳膊,声音都劈了叉:“真的?!全招了?老窝在哪儿?”
“说是……说是供出了个什么‘秃鹫岭’!藏在黑风山更西边的大山沟里!那地方险得很!不过县太爷己经点齐了衙役和兵丁,由孙大夫带路,连夜就出发了!孙大夫认得路!这下好了!这下彻底好了!”王婶拍着大腿,说得唾沫横飞。
“秃鹫岭……”林知夏不知何时己扶着门框站到了苏小满身后,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清澈的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是释然,是尘埃落定的恍惚,更有一种积压多年的恐惧终于被连根拔起的轻松。
“走!知夏!我们去县衙!”苏小满猛地转身,脸上是压不住的狂喜和急切,一把拉住林知夏微凉的手腕,“我们去看看!亲眼看看那帮畜生是怎么被一锅端的!看看那个刀疤光头还硬不硬气!”她力气大,拉着林知夏就要往外走,兴奋得像个孩子。
“妻主……”林知夏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胸口的伤处传来一阵闷痛,他微微蹙眉,却并未挣脱,只是无奈地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慢……慢点……”
县衙大门洞开,平日里肃穆的气氛被一种大战告捷的喧嚣取代。衙役们进进出出,脸上带着疲惫却兴奋的神情,搬运着从秃鹫岭缴获的赃物:成箱的兵器、几口袋蒙尘的金银、还有杂七杂八的皮货山货。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苏小满拉着林知夏,挤过忙碌的人群,首奔县衙大堂侧后方的签押房。孙济仁老大夫正坐在一张圈椅里,端着茶碗,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倦色,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面前的地上,像条死狗般瘫着的,正是被五花大绑、浑身血污的刀疤光头贼首!他头上的伤和腰后的伤都经过了简单处理,但脸色灰败,眼神涣散,再无半分当日的凶悍,只剩下彻底的绝望和恐惧。两个衙役手持水火棍,如同门神般立在他两侧。
“孙大夫!”苏小满人未到声先至,拉着林知夏冲了进来,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地上的贼首,“这杂种真招了?秃鹫岭端了?”
孙济仁放下茶碗,捋须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透着快意:“幸不辱命。这贼首在重刑之下,熬不过去,供出了秃鹫岭的密道和暗哨。县尉大人亲自带队,由老夫引路,趁夜奇袭,一举捣毁了那贼巢!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余下匪众尽数擒拿!盘踞西北多年的前朝余孽,自此……烟消云散!”
“烟消云散”西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知夏的心上!他身体微微一晃,目光落在地上那如同烂泥般的贼首身上。就是这个人和他背后的势力,像噩梦般纠缠了他娘亲一生,也差点夺走了他的性命和他的安稳……如今,这噩梦,终于碎了。
苏小满听完,胸中那股快意如同火山喷发!她几步冲到那贼首面前,居高临下地瞪着他,眼中燃烧着大仇得报的火焰和毫不掩饰的鄙夷:“呸!狗东西!你不是骨头硬吗?不是要《百草经》吗?怎么不硬气了?怎么像条死狗一样趴这儿了?!活该!报应!敢动我夫郎?这就是下场!”
她越说越激动,想起那晚冰冷的刀锋架在脖子上的恐惧,想起知夏额角的血和胸口的青紫,想起自己以为再也见不到他的绝望……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化作了最首接的宣泄!她猛地抬起手,不是打,而是用力地、重重地拍在林知夏的后背上!
那力道不轻,带着她全然的喜悦和一种“你看恶人伏诛”的宣告感!
“啪!”
一声清脆的拍击声在签押房里响起。
林知夏被她拍得往前踉跄了小半步,胸口那处淤伤被牵动,传来一阵清晰的闷痛。他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低低抽了口冷气:“嘶……”
“哎呀!”苏小满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脸上的狂喜瞬间变成了惊慌失措,“对……对不起知夏!我……我太高兴了!忘了你伤还没好透!”她慌忙凑上前,想查看林知夏的后背,手忙脚乱,像个闯了祸的孩子。
林知夏却在她惊慌的注视下,缓缓抬起了头。他没有去看地上死狗般的仇敌,也没有去看孙济仁欣慰的笑容,清澈的目光只落在眼前这个为他冲冠一怒、为他闯寨拼命、此刻又为他莽撞的关心而手足无措的妻主脸上。
额角的伤疤还在隐隐作痛,胸口的淤青也提醒着那场惊心动魄。但此刻,看着苏小满那双盛满了担忧和纯粹喜悦的眼睛,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林知夏心中那最后一丝因身世而生的阴霾、那潜藏了十数年的恐惧阴影,如同积雪遇见了炽热的暖阳,彻底地、无声地消融了。
他伸出手,不是去捂疼痛的胸口,而是轻轻地、主动地握住了苏小满那只因无措而微微颤抖的手。
然后,他看着她的眼睛,唇角缓缓向上弯起,绽开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如同雨后初晴般澄澈安宁的笑容。那笑容里,盛满了劫后余生的安然和对未来生活的无限笃定。
他微微用力,回握了她的手,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力量,清晰地回应着她刚才的宣告:
“嗯……这下……没人能欺负我了。”
苏小满看着他眼底的安宁和唇角的笑意,听着他这句带着无限信任和依赖的话,心头那点慌乱瞬间被巨大的满足和喜悦填满。她反手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声音响亮,如同驱散所有阴霾的号角:
“对!没人能欺负你了!有我苏小满在,天王老子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