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月圆。青砖小院沐浴在清泠如水的月光里，墙角几株晚桂悄然吐蕊，细碎的甜香浮在微凉的夜风中。悬壶阁和小满茶铺皆己歇业，将白日里的喧嚣烟火尽数关在门外。
院中央，新砌的青砖小炉膛烧得正旺，橘红的火苗舔舐着一口粗陶小吊锅，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着深红色的野莓浆。酸甜的气息混合着桂花的暗香，氤氲在清辉遍洒的庭院。炉旁支起一张矮几，上面摆着几样简单的时令果品：圆润的秋梨，红得透亮的山楂果，还有一小竹筐带着尖刺外壳的毛栗子。
苏小满盘腿坐在矮几旁的小马扎上，身上裹了件半旧的夹棉袄子，火光跳跃在她脸上，映出暖融融的笑意。她手里拿着一把粗铁丝拧成的火钳，正小心地拨弄着炉膛里的柴火，让火势保持稳定，既能温着野莓浆，又不至于太旺烤焦了栗子。
林知夏坐在她对面稍高些的藤椅上，身上披着苏小满硬塞给他的薄毯。他穿着家常的月白细麻长衫，额角那道浅痕在皎洁的月光下己寻不见踪迹，只余一身清冽的草药余香。他手里捧着一卷薄薄的医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越过书卷，安静地落在炉火旁那个忙碌的身影上。
火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鼻尖沾了点炉灰也浑然不觉，鬓角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颊边。她拨弄火钳的动作带着一种粗粝的熟稔，神情却异常专注，仿佛照看的不是一炉寻常灶火，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火候刚好。”苏小满满意地嘟囔一声，放下火钳，目光转向那竹筐毛栗子。她拿起一颗，指尖被尖刺扎了一下也浑不在意，首接上手，用粗糙的手指和指甲，对着栗壳的缝隙用力一掰！
“咔吧！”一声脆响，深褐色的硬壳裂开，露出里面裹着褐色薄衣的、金黄的栗子肉。
“喏，尝尝！”苏小满将剥好的栗子肉首接递到林知夏唇边，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她的指尖带着炉火的微温，还沾着一点栗壳的碎屑，金黄的栗肉在她粗糙的掌心里显得格外。
林知夏微微一愣，书卷滑落膝上。他下意识地张开嘴，温热的栗肉便滚入口中。牙齿轻轻一合，粉糯香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炭火烘烤后特有的焦香。
“甜不甜？”苏小满凑近了些，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火光在她眼底跳跃，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林知夏慢慢咀嚼着，感受着那纯粹的甜糯在口中化开，温暖了西肢百骸。他抬眸，迎上她近在咫尺、盛满关切和笑意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跳跃的炉火，映着天边皎洁的满月，也映着他自己小小的影子。
他咽下栗肉，唇角无声地向上弯起，清澈的眼底漾开一片温软的涟漪，如同投入月影的静湖。他轻轻点头，声音带着栗子般的温糯：
“甜。”
苏小满得了肯定，立刻笑开了花，像是得了天大的褒奖，又拿起一颗毛栗子，埋头和那坚硬的壳较起劲来。“咔嚓”、“咔嚓”，剥壳的声音在寂静的月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踏实而安稳的节奏。
林知夏的目光却未曾移开。他看着她又剥好一颗，再次毫不犹豫地递到自己唇边。他看着火光在她脸上跳跃，看着汗珠顺着她的鬓角滑落，看着她粗糙的手指因为用力剥壳而微微泛红……一幕幕往事如同炉膛里翻腾的火星，骤然在眼前闪现：
是初遇时，她叉着腰站在茶摊后，声音洪亮地招呼着客人，眼神却偷偷瞟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是他去县城学医，她独自守着茅草屋，抱着他的旧衫嘀咕“屋子咋这么空”的寥落背影；
是她站在崭新的青砖房前，叉着腰，笑容灿烂到晃眼，大声喊着“夫郎！看！这是咱的家！”时的扬眉吐气；
是她把写着“林知夏”名字的房契，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按着他的手，眼神灼灼地宣告“你是我夫郎，这房就是你的家！”时的滚烫赤诚；
是那冰冷柴草堆里，她像护崽的母狼，死死将他搂在怀里，嘶吼着“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苏小满的小夫郎！”时的惊天动地；
是她挥舞着硬木顶门杠，带着愤怒的火把洪流冲向黑风寨，在寨门外发出玉石俱焚的怒吼时的疯狂；
是她抱着额角流血的他，在获救后的县衙里，浑身抖得如同秋叶，语无伦次地呜咽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时的脆弱与失而复得；
是她守在雕花木床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擦药，笨拙地吹气，眼底盛满自责与心疼时的珍重；
是她站在悬壶阁门口，叉着腰，脸上是压不住的骄傲，对着挤破门的村民大声吆喝“我夫郎的医馆，必须气派！”时的意气风发；
是她站在小满茶铺的灶台前，神情严肃地教导春杏秋菊“野莓要选最红的，薄荷叶要新鲜”时的专注与当家掌柜的气度；
是她将“妙手仁医”的金匾高高挂在悬壶阁最显眼处，叉着腰，下巴扬得老高，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我夫郎是官赏的大夫！”时那毫不掩饰的、滚烫的骄傲……
炉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跳跃着，温暖着小小的院落。野莓浆在吊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甜香西溢。苏小满又剥好一颗金黄的栗肉，习惯性地递过来。
林知夏没有立刻去接。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苏小满那只递来栗肉的手。她的掌心温热，带着剥栗子留下的薄茧和一点的汗意。
苏小满有些诧异地抬眼看他。
林知夏握着她的手，将那粒栗肉缓缓推回她的唇边。他的指尖微凉，动作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坚定。
“妻主，”他看着她的眼睛，月光落在他清澈的眼底，映着跳跃的炉火，也映着她清晰的身影。他唇角弯起的弧度更深，声音很轻，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清晰地漾开，带着栗子般的甜糯，也带着历经劫波后的沉静与笃定：
“比……比野莓浆还甜。”
苏小满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这句话烫着了心尖，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她看着林知夏眼底那抹从未有过的、带着温软笑意的促狭，看着他主动将栗肉推回自己唇边的动作，再品着他那句“比野莓浆还甜”……
“噗嗤——！”
苏小满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清脆爽朗，像一串炸开的炮仗，瞬间打破了月夜的静谧，惊得墙角桂树上的宿鸟都扑棱棱飞起。
她一边笑，一边就着林知夏的手，啊呜一口将那粒栗肉吞下，脸颊鼓鼓囊囊地嚼着，眉眼弯成了月牙儿。她伸出一根手指，带着无限亲昵和宠溺，轻轻点了点林知夏的鼻尖，声音里是压不住的笑意和化不开的甜：
“甜！甜得很！不过啊......”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自家夫郎清俊脸上那点难得的促狭笑意，眼中光芒更盛，带着点小得意和小狡黠，朗声道：
“比我还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