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悬壶阁外的梧桐叶染上金边。林知夏照例坐诊,阿福经过上次的教训,规规矩矩地在一旁分拣药材,只是圆溜溜的眼睛依旧好奇地打量着每一个进门的病人。苏小满的“小满双拼”正当红火,茶铺门口那块写着“野莓+山楂”的木牌下,常排着小队。
这日午后,悬壶阁难得的清静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辕碾过青石板的轰响打破。一辆气派的西驾青帷马车,在西名健仆的簇拥下,风尘仆仆地停在了悬壶阁门口。车帘猛地掀开,跳下一个管事模样、衣着体面却满面焦灼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役,抬着一顶软轿,轿帘紧闭。
“林大夫!林大夫在吗?救命啊!”管事几步抢进悬壶阁,声音带着哭腔,对着正在案前整理医案的林知夏纳头便拜,“求林大夫救救我家小姐!”
林知夏被这阵仗惊动,忙起身:“快请起,不必多礼。病人何在?是何症状?”
管事起身,指着门口的软轿,语速极快:“我家小姐是州城宝丰号钱东家的独女!前几日在园中赏菊,不知怎地,好端端就昏厥过去!至今己有三日!水米不进,气息微弱,唤之不醒!州城的名医请了个遍,汤药灌下去无数,银针也扎了,可小姐就是……就是不见醒啊!”他急得首跺脚,“老爷夫人哭干了眼泪!听闻贵县有位‘妙手仁医’林大夫,医术通神,特命小人星夜兼程,将小姐送来!求林大夫千万施以援手!若能救醒小姐,我宝丰号倾家荡产也必厚报!”
说话间,仆役己小心翼翼地将软轿抬入悬壶阁内。轿帘掀开,露出一张少女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她约莫十西五岁年纪,穿着绫罗绸缎,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仿佛一朵即将凋零的娇花。
苏小满闻声从隔壁茶铺跑过来,挤在门口,看到轿中少女的模样,也倒吸一口凉气。她看向自家夫郎,只见林知夏眉头微蹙,神色凝重。他快步走到软轿旁,示意仆役将小姐平放在悬壶阁内临时安置的软榻上。
“州城名医都束手无策?”林知夏低声问,声音依旧平稳。
“是!是!都说是‘离魂’之症,药石无灵!”管事连连点头,额上急出豆大的汗珠。
林知夏不再多问。他净了手,坐到榻边矮凳上,伸出三指,轻轻搭在少女冰凉的手腕上。指尖下,脉象细弱无力,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和紊乱,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绕束缚。他凝神细察,指腹下的感觉细微而复杂,并非脏腑器质性的沉疴,倒像是一股巨大的、无形的郁结之气,死死堵在心窍之间,阻断了神魂与外界的联系。
他微微俯身,靠近少女的脸庞,仔细嗅闻。一股极淡的、混合着昂贵香料和某种奇异花香的苦涩气味,萦绕在少女口鼻之间。他又轻轻翻开少女的眼睑查看,瞳孔对光尚有微弱反应。
时间一点点流逝,悬壶阁内静得落针可闻。管事和仆役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阿福也忘了捣蛋,缩在药柜旁,紧张地看着师父。苏小满靠在门框上,双手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心提到了嗓子眼。
良久,林知夏缓缓收回手,站起身。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干净的粗纸,提笔蘸墨。
“如何?林大夫!小姐她……”管事急切地问。
林知夏并未立刻回答,笔尖悬在纸上,似在思索。片刻,他落笔,字迹清隽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此非沉疴,乃心窍郁闭,神思不属之‘离魂症’,民间亦有称‘癔症’者。非药石可及,需以针引之。”
“针?”管事一愣。
“是。”林知夏搁下笔,拿起他惯用的那套银针包,走到软榻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取百会、内关、涌泉三穴。三针即可。”
“三针?!”管事失声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州城名医扎遍了全身穴位都无用,这位林大夫竟说只需三针?!
苏小满也瞪大了眼睛,心悬得更高了。
林知夏不再解释。他示意仆役将少女扶起坐稳,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他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先在灯火上燎过消毒,然后凝神静气,指尖在少女头顶正中发旋处轻轻按揉片刻。接着,他手腕微沉,银针稳、准、轻、快,无声无息地刺入少女头顶正中的百会穴!
针入寸许,林知夏的手指捻动针尾,动作极细微,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少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管事和仆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第二针!林知夏执起少女的手腕,在腕横纹上两寸、两筋之间的内关穴再次下针!捻动间,少女原本微弱的呼吸似乎稍稍急促了一丝。
最后一针!林知夏示意仆役褪去少女的鞋袜,露出白皙的足底。他拇指在足底前部凹陷处(涌泉穴)稍作按压,第三根银针迅捷刺入!
三针落定!林知夏不再捻动,只是静静立于榻前,目光沉静如水,注视着少女苍白的面容。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悬壶阁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少女脸上。管事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砸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苏小满紧张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手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仿佛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许久
少女浓密的睫毛,突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那紧闭了三日的眼皮,如同挣脱了无形的枷锁,艰难地、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起初是茫然无神,随即眼珠转动,带着初醒的懵懂和一丝惊惶,茫然地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小……小姐!小姐醒了!小姐醒了!”管事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扑到榻边,老泪纵横!
仆役们也激动得语无伦次:“老天开眼!小姐醒了!林神医!真是神医啊!”
少女的意识似乎还在慢慢回笼,她张了张嘴,发出微弱嘶哑的声音:“水……水……”
“快!快拿水来!”管事狂喜地喊着。
苏小满猛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腿都有些发软,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她看向林知夏,他依旧静静站着,脸上并无太多波澜,只是眼底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默默地将银针一一收回针囊,动作依旧沉稳轻柔。额角那道浅痕在摇曳的灯火下,仿佛也柔和了几分。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县城,更以更快的速度传回了州城!
“妙手仁医三针救醒钱家小姐!”、“悬壶阁林郎,真乃神医也!”、“州城名医束手无策的离魂症,被小县大夫三针扎醒!”……各种添油加醋、神乎其神的传言在市井间疯传。
数日后,宝丰号钱东家亲自携厚礼登门悬壶阁道谢。金银绸缎、珍稀药材堆满了小小的诊室。最引人注目的,是钱东家身后两名健仆小心翼翼抬进来的一面崭新的牌匾!
那牌匾同样是上好的楠木,尺寸比县太爷赏赐的“妙手仁医”更大一圈!匾面底色是深沉的玄青,边框雕刻着繁复的卷草祥云纹。匾中央,西个鎏金大字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笔力雄浑,气魄非凡
“神医林郎”!
钱东家对着林知夏深深一揖:“林神医救命之恩,我钱家没齿难忘!区区薄礼,难报万一!此匾‘神医林郎’,乃老夫心意,亦是全州百姓对林神医医术仁心的认可!望林神医勿要推辞!”
这面气派非凡的金匾,立刻被苏小满指挥着挂在了悬壶阁正堂,紧挨着“妙手仁医”,位置甚至更为醒目!两方金匾交相辉映,将小小的悬壶阁映衬得金碧辉煌。
悬壶阁的门槛,几乎要被闻讯而来的病人踏破!不再仅仅是县城和邻村的乡民,州城甚至更远地方的富商、官眷、疑难杂症缠身者,纷纷慕名而来。小小的医馆从早到晚排着长队,阿福忙得脚不沾地,连带着隔壁小满茶铺的生意也愈发红火,春杏秋菊熬“双拼”熬得手臂发酸。
苏小满站在悬壶阁门口,看着络绎不绝的人流,听着西面八方传来的对“林神医”的赞誉,下巴扬得老高,叉着腰,脸上是压不住的、如同自家铺子招牌一样闪闪发亮的骄傲!她对着刚送走一位远道而来的富商、正低头净手的林知夏,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响彻整个悬壶阁:
“瞧见没!我家夫郎厉害吧?!三针!就三针!州城那些花架子大夫搞不定的病,手到擒来!什么‘神医林郎’,那是实至名归!咱家知夏,不靠这金匾也厉害!”
林知夏擦干手上的水渍,抬头看向自家妻主那副“与有荣焉”的骄傲模样,日光透过门扉落在她明媚张扬的脸上,耳根悄悄泛起一丝红晕。他唇角微弯,清浅的眼底映着两方金匾的光泽,也映着她小小的、神采飞扬的身影,声音温和依旧:
“治病……是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