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日头斜斜挂上檐角,悬壶阁后院晒着的薄荷叶己卷了边,清冽气息混着药香浮动。苏小满正弯腰翻检竹匾里的叶片,忽听院门“哐当”一声巨响!她猛抬头,只见靛蓝书包带子先甩进门缝,紧接着女儿苏小甜像颗被砸进来的泥团子,踉跄跌进院子。
新做的鹅黄袄裙糊满黑黄泥浆,裙摆撕开一道裂口,露出里头月白的衬裤。两个羊角揪散了一个,红头绳不知去向,乱发黏在汗湿的额角。最刺眼的是那书包——靛蓝布面被泥浆糊得辨不出颜色,娘亲绣的忍冬叶只剩半片翠绿针脚倔强地支棱着,羊皮底子沾着草屑,湿漉漉往下滴水。
“娘!”小甜扑进苏小满怀里,哭声撕开裂帛,“铁柱骂爹!他撕我书包!”
竹匾“咣当”砸地,薄荷叶溅了一地青翠。苏小满蹲身捏住女儿肩膀,指尖陷进湿冷的布料里:“骂你爹什么?说!”
“他说爹是‘药罐子’!”小甜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拳头攥得死紧,“说爹天天灌苦水身上一股子棺材铺的味儿!是……是痨病鬼!”她猛地撸起袖子,细瘦胳膊上赫然一道红痕,“他还拿树枝抽我!把书包扔扔进臭水沟!”
“药罐子?”三字像烧红的铁钎捅进心窝!苏小满眼前炸开林知夏咳得蜷缩的背影、悬壶阁彻夜不熄的灯火、州牧大人恭敬讨方子的模样热血“轰”地冲上头顶!
她腾地站起,枣红裙摆带翻竹匾。墙角立着的竹枝长扫帚被一把抄起那帚柄足有小儿臂粗,竹节凸起如嶙峋瘦骨,帚头还沾着清晨扫院落的泥屑。
“刘铁柱!”三字从牙缝里碾出来,苏小满拽起女儿泥泞的手腕,眼底烧着两团淬火的炭,“走!找你爹刘屠户!我倒要看看,老刘家的刀快,还是老娘的扫把硬!”
“妻、妻主!”
月白衣袖掠过门框。林知夏刚送走抓药的妇人,药箱还挎在臂弯。见苏小满拎着凶器般的扫帚,他疾步上前,温热掌心一把箍住她手腕。指尖力道不重,却像铁钳焊进骨缝。
“别……别冲动。”他声音压得低,气息却急,额角浅痕在紧绷的皮肤下微微跳动,“孩子……口角罢了。刘屠户性子暴……讲理便好,莫……”
话未竟,苏小满手腕一拧要挣开:“讲理?他儿子咒你是痨病鬼!撕甜妞儿书包!抽她胳膊!这理我拿扫把讲!”
突然,一只沾满泥浆的小手死死攥住苏小满的衣角!
苏小甜从爹爹怀里挣出来,乱发黏在泪痕交错的小脸上,胳膊的红痕在暮色里刺目。她仰头盯着娘亲,乌瞳里汪着的泪还没干,眼神却像淬火的铁钉,又亮又硬。
“娘!”小奶音劈开胶着的空气,“我自己能!”
风倏地静了。院角老槐树新抽的嫩叶屏住呼吸。
苏小满攥扫帚的手指僵住。林知夏箍着她腕子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小甜挺首沾满泥污的小身板,手指戳着自己胸膛,一字一顿:“书包,我自己捡!他骂爹,我自己骂回去!”她猛地扭头指向悬壶阁正堂,那里高悬着“妙手仁医”的金匾,“爹是救人的菩萨!不是药罐子!”最后那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破音的嘶哑,“我能护着爹!”
“哐啷”
竹扫帚从苏小满手里滑落,砸在青石板上。
她看着女儿。七岁的小丫头,袄裙脏得像抹布,散乱的发丝被泪水糊在脸上,细瘦的胳膊还带着伤。可那脊梁骨挺得笔首,乌亮的瞳仁里烧着一团火,灼得人眼眶发烫。
林知夏缓缓松开妻子的手腕。他蹲下身,月白衣摆浸在泥水里浑然不觉。指尖拂过女儿胳膊上的红痕,又托起她攥得死紧的小拳头,一根根掰开那冰凉黏腻的手指,露出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紫月牙。
“好……”苏小满喉咙里滚出砂石摩擦般的声音。她猛地蹲下,双手铁钳般扣住女儿瘦削的肩头,指甲几乎掐进布料,“娘信你!可记着他再敢动你一指头,扯嗓子喊!喊夫子!喊街坊!喊破这青天白日!听见没?”
小甜重重点头,绷紧的嘴角抿成一条铁线。
暮色泼墨般染透小院。林知夏沉默地打来一盆温水。苏小满拧干布巾,狠狠擦女儿脸上的泥,动作粗粝得像打磨兵器。靛蓝书包被摁进水里,泥浆晕开浑浊的圈。
苏小甜忽然抓住娘亲的手。
“娘,”她声音很轻,却像小锤敲在铁砧上,“明儿散学你让爹在医馆等我。”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苏小满捏着湿布的手顿在半空。林知夏舀水的木瓢悬在桶沿,水珠串成线,砸回桶里。
寂静中,后院那株老槐树的嫩叶在晚风里簌簌抖开,像无数细小的巴掌,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