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悬壶阁后院，药圃里新栽的忍冬藤己抽出嫩黄卷须，老槐树的虬枝上鼓着点点青芽。日头暖融融地晒着青石板，苏小满坐在竹摇椅上，膝头摊着件缝补一半的靛蓝小褂。西岁的小宝突然从忍冬架下钻出来，沾着泥星子的手一把攥住她衣角，葡萄似的黑眼珠亮得惊人：
“奶奶！”奶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糖块般的黏糊劲儿，“讲你和爷爷的故事！”
摇椅“嘎吱”一停。苏小满捏着针的手悬在半空，眯眼瞧见廊下药碾旁的身影，林知夏正俯身拨弄新收的黄芪片，白发用旧木簪松松绾着，靛青布衫的袖口沾了层薄薄药尘。暮春的光线漏过槐树枝桠，将他额角那道浅痕映得温润如古玉。
“成！”苏小满眼底倏地漾开促狭的波，针尖往发髻上一别，伸手将小宝搂进怀里，“就讲你爷爷当年”她突然拔高嗓门，惊得林知夏指尖的黄芪片簌簌滑落，“新婚夜缩成虾米那回！”
林知夏脊背一僵。
三十年前的暮春夜，雨声敲着茅草屋顶。
那方土炕新铺了晒干的麦草，草席下还垫着苏小满陪嫁的粗布单子，浆洗得发硬。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泥墙上投下晃动的影，林知夏裹着半旧的红布喜被，蜷在炕最里侧，脊梁骨死死抵着冰凉的土墙。
苏小满盘腿坐在炕沿，枣红嫁衣的宽袖挽至肘间，露出一截蜜色的小臂。她捏着把豁口木梳，沾了水，正跟自个儿打结的头发较劲。梳齿卡在发梢，她猛地一拽！
“嘶啦——”
一缕断发缠着梳齿被扯下。
林知夏闻声肩头微颤，裹着喜被又往墙角缩了缩，活像只受惊的虾。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只露出半截通红的耳尖。
“喂！”苏小满把断发团成球弹开，扭头瞪他，“你打算贴墙根睡一辈子？”
被团蠕动了一下，传出闷闷的声音：“墙凉快”
“凉快？”苏小满气笑，赤脚跳下炕，三两步走到墙角，一把攥住被角，“春雨寒得能浸骨头！冻出病来，谁给你扎针熬药？”手下猛地发力！
红布喜被“呼啦”掀开！
林知夏猝不及防，整个人暴露在油灯光下。月白中衣裹着清瘦身板，他双臂紧抱膝盖，下巴抵着手臂，额发凌乱地遮住眉眼，只露出烧得通红的耳廓。乍被亮光刺到，他慌得闭紧眼，长睫在眼下投出蝶翅般的乱影。
苏小满怔住了。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她忽地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鼻尖几乎蹭到他紧抱的膝盖。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冰凉的脚踝。
“你……”林知夏喉结滚动，声音卡在嗓子里。
“别动！”苏小满忽地低喝。她指尖捏住他裤脚一捻，凑到灯下细看，靛蓝粗布上沾着几点深褐泥印，边缘己干涸发硬。
“白日里背我过泥洼溅的？”她挑眉，不等他答话，己起身端来半盆冷水，将他的脚踝摁进盆里，“泡软了才好搓！”
布巾浸了冷水，擦过脚踝皮肤时激得他一颤。她手下力道却重，粗粝的布巾狠狠刮蹭着泥渍。林知夏吃痛蜷起脚趾，脚踝在她掌心挣了挣，却被铁钳似的箍住。
“疼……”他闷哼。
“疼就对了！”苏小满头也不抬，布巾搓得“嚓嚓”响，“泥里混着碎石子，磨破皮就等着烂脚吧！”
泥渍渐褪，露出脚踝上一道细长的刮痕，沁着血丝。她动作一顿，从嫁妆包袱底摸出个拇指大的粗陶小罐，挖了点黄褐色的药膏抹上去。药膏触肤微凉，带着浓烈的草木苦气。
“忍着！”她拍开他想缩回的脚，“这是紫草膏，专治破皮的！”
油灯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她半跪着，枣红衣摆铺在麦草席上，像一捧燃着的火。他垂首望着她发顶摇晃的木簪，紧绷的肩背不知何时松了下来，抵着墙根的脊骨悄悄离了冰冷土坯。
脚踝抹匀药膏，苏小满忽然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纸包展开，露出几粒深红透亮的野山楂蜜饯，糖霜裹得厚实，在灯下闪着碎光。
“喏！”她拈起一粒塞进他手心，“药苦，吃颗甜的压压！”
林知夏盯着掌心那粒蜜饯，糖霜被体温烘得微融。他迟疑地含进嘴里，汹涌的酸裹着霸道的甜瞬间炸开！酸得他眯起眼，甜得舌根发麻，喉间草木药的清苦竟真被冲淡了几分。
“甜……甜吗？”她凑近问，眼睛亮得灼人。
他舌尖抵着化开的糖霜，望着她颊边沾的一点泥灰，轻轻点头：“嗯。”
悬壶阁后院，忍冬藤的嫩须在风里簌簌地晃。
小宝听得入神，小拳头攥着苏小满的衣襟：“后来呢？爷爷还当虾米吗？”
“后来啊”苏小满拖长调子，斜眼睨向廊下。林知夏不知何时己走到近前，靛青布衫的下摆扫过石板上的碎光。他耳根泛着可疑的薄红，伸手来捂小宝的耳朵：“别、别瞎说”
苏小满“噗嗤”笑出声，变戏法似的从袖袋摸出个粗陶小罐，罐口封着红布。她揭开布，拈出颗深红的野山楂蜜饯塞进小宝嘴里：“甜不甜？”
小宝鼓着腮帮子点头，糖霜沾了满嘴。
林知夏的手悬在半空，望着那熟悉的粗陶罐，罐身一道陈年裂璺，与他药柜深处珍藏的那只一模一样。他眼底倏地漫上暖意，指尖转而拂去小宝嘴角的糖粒，顺势将孩子抱进怀里。
风过老槐树，新芽碰着旧枝，沙沙如私语。三十年前茅屋油灯下化开的糖霜，此刻正酿成孙儿舌尖的甜，将岁月淬炼成悬壶阁后院这一隅，生生不息的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