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小年夜的雪下得紧。鹅毛般的雪片扑簌簌砸在悬壶阁的青瓦上,又顺着檐角滚落,积起半尺厚的白。院中那株老槐树的虬枝裹了冰甲,沉沉垂向覆雪的药圃。窗纸被屋内炭火映得暖黄,糊窗的高丽纸上,忍冬藤枯蔓的影子冻成了墨色的筋络。
红泥炭炉支在堂屋中央,炉膛里埋着几块烧透的松木炭,暗红的火心子偶尔“噼啪”炸开几点金星。炉上架着把黑黝黝的铁壶,壶嘴喷着白汽,“咕嘟——咕嘟——”水沸声在寂静雪夜里格外清晰,顶得壶盖轻轻跳动。
苏小满盘腿坐在蒲团上,枣红棉袄的袖口磨得起了毛边。她手里捏着根细长的铁钎,正拨弄炉膛里的炭块。炭火明灭,暖光映亮她沟壑纵横的脸颊和满头的银丝。她脚边搁着个敞口的竹簸箕,里头堆着晒得半干的山楂片和野菊干,酸甜与清苦的气息丝丝缕缕缠上水汽。
“添把野菊?”她没抬头,铁钎尖戳了戳簸箕里蜷曲的干花。
对面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林知夏裹着半旧的靛青棉袍,膝头摊着一卷泛黄的脉案。炉火在他清癯的侧脸上跳跃,白发用旧木簪松松绾着,额角那道浅痕被岁月磨得温润。他闻声抬眼,目光越过脉案边缘,落在铁壶喷涌的白汽上,唇角微弯:“好……好。”
苏小满拈起几朵野菊干,枯瘦的手指捻了捻花瓣。菊瓣蜷缩着,深黄的花心还凝着晒干前的最后一点暖意。她掀开壶盖,“噗”一声,白汽裹着滚烫水腥扑面。野菊干撒入沸水,墨绿叶片在翻腾的水花里舒展、沉浮,清苦的菊香猛地炸开,撞散了满室暖腻的炭气。
盖上壶盖,苏小满搓了搓冻得微红的手背。手背上横着几道陈年的疤,是年轻时熬野莓浆被烫的,如今皱得像干枯的忍冬藤。她抬眼望向对面,林知夏己放下脉案,双手拢在袖中,清瘦的肩胛在厚棉袍下显出嶙峋的轮廓。
“手。”她忽然开口,铁钎往炉边一搁。
林知夏微怔,依言从袖中伸出手。那双手曾捻过银针,搭过无数生死之脉,如今指节粗大变形,皮肤薄得像糊窗纸,青筋虬结盘绕,指尖还沾着翻阅脉案留下的墨渍。
苏小满探身,微糙的掌心覆上他冰凉的手背。炉火暖光里,她掌心的厚茧刮过他微凸的骨节,指腹带着炭火的余温,一下下揉搓他僵硬的指根。
“冷不冷?”她问,声音混着壶盖的跳动声。
林知夏的手在她掌心轻轻一颤。他望着两人交叠的手,她的像裹着砂砾的暖石,他的如覆着薄霜的枯枝——炉火的光影在皱纹沟壑间流淌。
“不冷。”他摇头,目光从交握的手移向她被炉火映亮的眼,“有你在。”
壶盖被水汽顶得“噗噗”作响。苏小满松开他,掀盖撒入一把山楂干。深红的果片滚入沸水,撞上舒展的菊瓣。酸冽的山楂气蛮横地撕开菊的清苦,滚烫的甜香猛地蒸腾而起,瞬间填满斗室。
白汽氤氲中,林知夏的目光落在炉边矮几上。一只粗陶碗搁在那儿,碗沿有道陈年豁口,碗底沉着薄薄一层褐色的茶垢——是三十年前金婚茶会时盛野莓浆的碗。他忽然低声道:“那日……赵夫子举的,就是这只碗。”
苏小满搅动茶汤的手一顿。炉火“噼啪”炸开一朵金花,映亮她眼底倏忽浮动的光。
“可不!”她笑起来,眼尾褶子堆叠如菊瓣,“老头儿手抖得厉害,半碗浆子泼在我袖子上!我心疼那新浆,又不好骂他!”
林知夏唇角无声弯起,目光却飘向窗外。窗纸外风雪呼啸,老槐树的枯枝在狂风中抽打着窗棂。他仿佛看见许多年前那个雪夜,茅草屋的破门板被北风撞得砰砰响,苏小满用身子死死抵住门缝,冷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她单薄的脊背。他蜷在土炕角落,咳得撕心裂肺。她把唯一一床破棉被全裹在他身上,自己哆嗦着往灶膛添湿柴,烟灰糊了满脸……
“咳……咳咳……”回忆牵动了肺腑,林知夏猛地咳起来,弓起的脊背像风中的老竹。
一只粗陶碗递到唇边。琥珀色的茶汤里,野菊舒展,山楂片沉浮,热气蒸腾着扑在脸上。苏小满的声音响在耳畔:“灌两口!压压寒气!”
他就着她的手啜饮。滚烫的茶汤烫过舌尖,菊的微苦、山楂的酸冽、松炭火焙出的暖意,一股脑儿撞进喉咙。他咽得太急,呛得又咳,茶汤溅湿了前襟。
“急什么!”苏小满拍他背,力道不轻不重,“跟甜妞儿小时候似的!”
甜妞儿林知夏咳喘稍平,眼前浮现出女儿幼时抱着粗陶碗喝药的模样。小脸皱成一团,药汁苦得她首吐舌头,苏小满便变戏法似的摸出颗野山楂蜜饯塞过去
炉火“噼啪”一声,火光暗了暗。苏小满拿起铁钎拨弄炭块,几点火星溅上她棉袄前襟,烫出几个焦黑的小点。她浑不在意,只将烧透的松炭拨到炉心,又夹起几块新炭压在外围。火苗舔舐着新炭的边缘,渐渐由暗转明。
林知夏望着她专注的侧脸,火光跳跃在她银白的发丝上。他忽然伸手,从怀里摸出个物件。
是个粗陶小罐。
罐身不过掌心大小,陶土粗粝,釉色半褪。罐口蒙着块洗得发白的靛蓝细布,用红绳仔细扎紧。
苏小满拨炭的手顿住:“还留着?”
林知夏没答话,指尖解开红绳,揭开布封。一股沉厚的甜酸气息弥散开来,混着旧陶土的微腥。罐底凝着薄薄一层琥珀色的糖霜,糖霜上静静躺着几粒干瘪深红的野山楂蜜饯,果皮皱缩如老人的脸。
“最后一罐了。”他声音轻得像雪落。
新婚夜茅屋的油灯下,她塞给他那颗滚着糖霜的蜜饯;女儿哭闹不肯喝药时,她摸出这小罐哄她;金婚茶会那日,他咳得厉害,她悄悄往他茶碗底压了一颗,三十年岁月熬干了果肉的水分,熬浓了糖霜的甜,也熬尽了罐里最后一粒果子。
苏小满拈起一颗。干硬的果肉硌着指腹,糖霜沾了满手。她含进嘴里,用唾液慢慢濡湿。糖霜化开,酸得激灵,甜得厚重,陈年的果香混着旧陶罐的土腥,在舌尖交织成岁月沉甸甸的滋味。
她将化了一半的蜜饯抵到林知夏唇边。他启唇含住,舌尖触到她微糙的指腹。
酸。甜。暖。
窗外风雪如怒,老槐树的枯枝刮擦着窗纸。炉上铁壶“咕嘟——咕嘟——”跳得正欢,水汽氤氲,将两张被炉火映亮的、布满沟壑的脸庞,温柔地笼在一片暖雾之中。
粗陶碗里的茶汤见了底。菊瓣与山楂片沉在碗底,像冻在琥珀里的旧光阴。
林知夏的手从袖中探出,覆上苏小满搁在膝头的手背。炉火映着两双交叠的手,一双枯瘦如藤,一双粗粝似石,斑驳的皱纹里嵌着炭火的暖光,融化的糖霜在指缝间凝成黏腻的甜。
雪落无声,白了青瓦,厚了药圃,压弯了老槐树裹着冰甲的枯枝。
茶壶犹在“咕嘟”。炉火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