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州城,悬壶阁外的老槐树又覆新绿。风过叶隙,筛下细碎金光,正落在檐下那方“妙手仁医”的金匾上。匾边红绸经了三十年风雨,褪成浅绛色,边缘叫虫蛀出细密小孔,却依旧被春日晒得暖融融的。苏小满叉腰立在匾下,枣红对襟褂子的袖口高高挽起,露着半截仍结实的小臂,正指挥两个半大少年将榆木条案往院里抬。
“左边!再往左些!哎对!就搁这槐树荫底下!”她声如洪钟,震得枝头新叶簌簌地抖。条案落稳,她利索地铺开靛蓝粗布,布角压上几块洗得发亮的鹅卵石。案上很快堆起小山,粗陶碗垒成塔,竹筒杯排作阵,最打眼是当中一只深口青瓷瓮,瓮口蒙着细纱布,隐约透出里头深红透亮的浆液,三十年如一日熬煮的野莓香混着薄荷清气,丝丝缕缕往风里钻。
“阿贵!把后院窖里那坛老梅子卤搬来!”苏小满扭头朝灶房喊,又冲蹲在条案边穿山楂核的小顺摆手,“去!巷口王婆家借二十个马扎!就说我苏小满金婚茶会,回头还她双份喜饼!”
小顺应声窜出去。檐下药柜吱呀一响,林知夏拎着药箱跨出门槛。他今日换了件半新的靛青细布长衫,白发用木簪整整齐齐束着,清瘦身形叫春光一照,倒显出几分竹节般的韧劲。见院中热闹,他脚步微顿,额角那道浅痕在疏影里淡得几乎不见。
“都……都备妥了?”他走到苏小满身侧,声音依旧温润,只尾音带点不易察觉的哑。
苏小满正踮脚往槐树枝桠上挂红布条,闻言头也不回:“妥当着呢!你瞧瞧这野莓浆,用的还是东山老林子里的果,我亲自盯着熬的!一准儿比三十年前咱茶铺开张那会儿还香!”她忽然扭头,指尖戳向他心口,笑得眼尾皱起深深褶子,“倒是你,林大神医,今儿可不许躲屋里看脉案!大伙儿都是冲你来的!”
林知夏耳根微热,垂眼“嗯”了一声。恰此时,院门“吱呀”被推开,王阿婆挎着盖蓝花布的竹篮,颤巍巍迈过门槛,嗓门亮得惊人:“小满!知夏!贺喜来啦!”
日头爬上槐树梢时,小院己挤得满满当当。条案边围坐的多是白发翁妪,卖豆腐的王阿婆、瘸腿的李货郎、当年接生的王稳婆……个个捧着粗陶碗,碗里深红浆液晃动着细碎天光。孩童们在腿缝间钻来钻去,争抢竹簸箕里的山楂果脯。
“诸位高邻!”苏小满拎起长柄木勺,勺柄往青瓷瓮沿清脆一磕,“今日是我和知夏成亲三十年的好日子!没什么山珍海味,就这野莓茶,管够!大家伙儿敞开喝!”
木勺探入瓮中,深红浆液裹着碎果肉倾泻而出,注满一只只粗陶碗。王阿婆先啜一口,眯起眼咂嘴:“还是老味道!三十年前我在你茶铺头回喝,就念到今天!”
“可不!”李货郎拄着拐杖笑,缺了门牙的嘴漏风,“那会儿小满还是风风火火的小掌柜,知夏见天拎着药箱去茶铺喊‘妻主该回家’,哎哟,臊得耳朵根通红!”满院哄笑。林知夏正给王稳婆续茶,闻言手一抖,浆液险些泼出碗沿,耳根果然漫上薄红。
哄笑声里,角落忽站起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是村塾的赵夫子。他端着碗的手枯瘦如柴,声音却洪钟般荡开:“老夫教了一辈子书,只悟透一个理——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他举碗向林知夏,碗沿轻颤,“那年小儿出痘,浑身滚烫,是林大夫守了三日三夜,银针汤药轮番上,硬是从阎王手里拽回条命!”又转向苏小满,眼中水光浮动,“小满掌柜,您那碗冰镇野莓浆,小儿昏沉中喝下半碗,竟喊了声‘娘’!”
满院倏地静了。风掠过老槐树新叶,沙沙如私语。
赵夫子将碗高举过头,朗声道:“这一碗,敬小满掌柜的爽利!敬林神医的仁心!祝贤伉俪,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
“百年好合!”
粗陶碗、竹筒杯、豁口的青瓷盏齐齐举起,深红浆液在春阳下漾开暖波。
林知夏立在条案后,靛青衫子叫风吹得贴紧身侧。他望着那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脸,望见王阿婆篮里新挖的春笋,望见李货郎拐杖上磨亮的握手,望见赵夫子碗沿一道陈年裂璺,那是三十载岁月里,他号过脉、扎过针、递过药的手曾触碰过的温度。
喉头猛地一哽。
他急急低头去拿茶勺,指尖却不受控地发颤。一滴滚烫的水珠砸进陶碗,在深红浆液里晕开,倏忽不见。
“谢……谢谢大家。”他抬起头,眼尾红得厉害,唇角却弯着,像承受不住满溢的暖流,“都……都是草民该做的。”
苏小满一把攥住他冰凉的手。
她侧身挡住众人视线,指尖在他掌心用力一掐,声音却亮堂得压过满院喧腾:“听见没?我夫郎说该做的!往后三十年,悬壶阁的苦药汤子,小满茶铺的酸甜浆,还指着大伙儿帮衬呢!”
哄笑再起。小甜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挤过来,将个绣忍冬叶的软垫塞到林知夏身后。王稳婆颤巍巍捧出两双新纳的千层底布鞋,鞋尖密密绣着并蒂莲。
日影西斜,茶汤续过三轮。苏小满拎着见底的陶瓮,忽然拍案大笑:“阿贵!把窖里那坛老梅子卤端出来!三十年陈的卤子兑新浆,让老舌头们尝尝什么叫‘苦尽甘来’!”
粗陶碗重新注满。深红浆液里添了琥珀色的老卤,酸甜中沁出经年沉厚的微苦与回甘。苏小满将第一碗塞进林知夏手里,自己端起另一碗,碗沿“叮”地轻碰。
“老树皮,”她凑近他耳边,热气拂过他微红的耳垂,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听见,“这三十年,苦不苦?”
林知夏望着碗中晃动的光影。那光里浮沉着茅草屋的呛人浓烟,州城医馆的彻夜灯火,女儿初生时绵软的啼哭,还有此刻满院喧腾中紧握他掌心的粗糙温暖。
他举碗,将混着老梅卤的浆液一饮而尽。
酸、甜、涩、厚,百味翻搅,最终凝成喉间一声熨帖的轻叹。
“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