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小年的炊烟裹着新麦香，在州城青瓦巷弄里蜿蜒。悬壶阁后院灶房蒸汽氤氲，榆木大案板架在两条长凳上，苏小满正把醒好的面团揉得光溜劲道。枣红夹袄的袖口高挽，露着半截蜜色小臂，面团在她掌下“嘭嘭”作响，震得案板微颤。
“娘，馅儿调好了！”小甜系着靛蓝围裙，端着粗陶大盆从灶台边走来。盆里是剁得细碎的荠菜混着新腌的酸菜，翠绿衬着嫩黄，滴了几勺小磨香油，清鲜扑鼻。旁边小碗里盛着肥瘦相间的肉糜，粉白油亮。柳文轩挽着袖子，正往肉馅里打花椒水，动作生涩却认真。
“奶奶！面！给我揪一团！”小宝踮着脚，靛蓝小褂的前襟沾满面粉，小手扒着案板边缘，眼睛亮得像檐下冰凌折射的光。
苏小满揪下拳头大一团面塞过去：“玩去！别糟蹋好粮食！”
小宝如获至宝，捧着面团缩到角落小杌子上，学着奶奶模样，小拳头把面块砸得啪啪响，粉屑簌簌落满膝头。
林知夏坐在靠墙的矮脚竹凳上。老寒腿畏寒，苏小满特意在凳上垫了厚棉垫。他今日换了件半新的靛青细布棉袍，白发用旧木簪整整齐齐绾着，膝头摊着一卷新晒的《脉经》，目光却落在案板前忙碌的身影上。窗外暮色西合，灶膛跳跃的火光将人影投在墙上，晃动着暖融融的喧闹。
“开包！”苏小满一声吆喝，擀面杖在案板上滚出连串脆响。面皮雪白圆润，薄厚均匀，在她指尖飞旋着落入掌心。她捏起竹片，麻利地挑一团荠菜酸菜馅儿抹在皮中央，指腹灵巧地捻动，一捏一挤，一个鼓囊囊、元宝似的饺子便立在盖帘上，褶子细密匀称，透着馅料的青翠。
小甜抿嘴笑，学着母亲的样子捏，虽不如苏小满的圆胖精巧，倒也周正。柳文轩捏的第一个饺子，馅儿放多了，封口时汁水溢出，黏了满手。他窘迫地蹭着围裙，惹得小甜低笑。
“太爷爷！”小宝忽然举着个歪扭的面疙瘩跑过来，小脸沾满白粉，“看我包的‘当归饺’！”那面团被他胡乱塞了点馅料，捏得七扭八歪，馅儿从破口处挤出来，倒真像晒干的当归片支棱着。
林知夏唇角微弯，接过那不成形的“饺子”，指尖拂去孙子鼻尖的面粉：“当归是根，不长这样。”
“那长啥样？”小宝好奇地趴上他膝盖。
林知夏从袖袋里摸出块晒干的当归切片，深褐的断面纹理如云：“瞧，这才是当归。”
小宝捏着药片嗅了嗅，小眉头皱起：“唔像下雨的土！”
满灶房哄笑。苏小满笑骂：“小皮猴！洗手去！别拿你爷爷的药当玩意儿！”
笑声里，林知夏的目光掠过盖帘上雪白整齐的饺子，又落回膝头那卷《脉经》。他忽然合上书卷，轻轻放到矮凳旁。
“我……我也包。”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灶膛柴火的噼啪声。
众人皆是一怔。苏小满擀面的手停在半空，小甜和文轩也望过来。林知夏行医半生，银针捻得稳若磐石，可这庖厨之事……
苏小满眼珠一转，擀面杖往案板上一磕：“成啊！老树皮露一手！”她揪下一团面，啪地拍在林知夏面前的空盖帘上，又推过馅盆，“就包荠菜酸菜的！小宝，给你太爷爷打下手！”
小宝立刻窜过来，小手抓起竹片，舀了满满一勺馅儿，颤巍巍递过去：“太爷爷！馅！”
林知夏看着那团柔软的面，又看看小宝递到眼前的、冒尖的馅料。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因常年拣药捻针而带着薄茧。他捏起面团的边缘，动作生涩地试图擀开，面皮却黏在掌心，扯出厚薄不匀的一小片。他小心翼翼托着面皮，另一只手接过小宝递来的竹片。
那馅儿堆得小山似的。他学着苏小满的样子，试图将皮合拢。面皮太薄，馅儿太多，指尖稍一用力
“噗！”
荠菜酸菜的汁液从破口处挤了出来，顺着他的指缝淌下，黏腻冰凉。他慌忙用另一只手去堵，面皮却彻底裂开，馅料糊了满手。
小宝“啊呀”一声。小甜忙递过湿布巾。柳文轩想笑又不敢，憋得肩头微颤。
苏小满叉腰看着，灶火映亮她眼底促狭的光：“哟！林大神医也有失手的时候？这饺子让你包的，比小宝的‘当归饺’还歪！”
林知夏耳尖倏地漫上薄红，像抹了层胭脂。他垂眼盯着掌心狼藉的面皮和馅料，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黏腻的荠菜碎叶，窘迫得喉结滚动。
“爹，”小甜忍着笑，将一张擀好的圆皮递过去，“用这个。馅儿少放些，轻轻捏。”
林知夏接过面皮，指尖拂过那均匀的弧度。他屏息，用竹片挑起一小撮馅料，稳稳置于皮中央。指腹捻着边缘，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合拢。动作慢得像在捻一根细若牛毛的银针。终于，一个勉强成型的饺子立在盖帘上。肚腹微瘪，封口处捏得歪歪扭扭，褶子粗疏，像个没精打采的瘦书生。
“成了！”小宝拍手欢呼。
林知夏轻轻吁了口气，额角竟沁出细汗。他抬眼，撞上苏小满笑吟吟的目光，耳尖的红晕更深了。
“太爷爷！再包一个！”小宝又递来面皮。
林知夏定了定神，再次捻起竹片。这次馅料放得更少，指尖的力道也放得更轻。面皮在掌心合拢，褶子虽依旧不甚匀称，却好歹没再破开。一个、两个……盖帘上渐渐多了一排瘦瘪却完整的饺子，混在苏小满的滚圆元宝和小甜的周正月牙间，像一队误入精兵营的老弱残兵。
“开锅下饺子喽！”苏小满揭开蒸腾着白汽的木锅盖。沸水翻滚，雪白的饺子如银鱼入水。
小宝眼尖，踮脚扒着锅沿，小手指着水里翻滚的一个瘦长饺子喊：“看！太爷爷包的‘银针饺’！歪歪的！”
满灶房的目光都聚向锅中。那只饺子被水浪推着，肚皮瘪瘪，封口歪斜，在一众圆润的同伴中格外显眼。
林知夏耳根滚烫，几乎要烧起来。他下意识想别开脸，苏小满却己朗声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
“好小子！眼神比你爹当年认药还毒！可不就是你太爷爷的手艺！”她捞起那只歪扭的饺子，故意在众人眼前晃了晃，“瞧这褶子捏的，跟太爷爷号脉时皱眉的纹路一个样！”
哄笑声几乎掀翻屋顶。柳文轩终于忍不住，扶着灶台闷笑。小甜掩着嘴，肩膀首抖。小宝不明所以，也跟着咯咯笑。
林知夏窘得脖颈都红了，慌忙去捂孙子的嘴：“别……别笑……”
苏小满却将那只“银针饺”捞进青花粗瓷碗，塞进林知夏手里：“喏！自个儿包的‘墨宝’，趁热吃！”
碗壁滚烫。那只歪扭的饺子躺在碗底，面皮半透，隐约透出内里荠菜的青翠。林知夏捏着筷子，指尖微颤。灶膛的火光跳跃在他清癯的侧脸上，耳根的红晕未褪，唇角却悄然弯起一丝无奈又温软的弧度。
窗外暮色沉沉，雪粒子敲打着窗棂。
灶房里水汽蒸腾，饺子的鲜香混着柴火的暖意，将西代人的笑声酿成一碗浓得化不开的团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