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透过悬壶阁的高丽纸窗,在青石板上拖出斜长的暖黄光格。苏小满盘腿坐在桐木药柜前的矮榻上,膝头摊着本半寸厚的靛蓝粗布账册。纸页泛黄,边角卷起毛边,墨迹洇开的数字像一群晕头转向的蚂蚁,在她眼前扭作一团。
“啪!”
她烦躁地合上账本,指尖重重按上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灶上煨着的小米粥咕嘟作响,水汽混着新墨的涩气首冲鼻腔。
“又揉眼睛!”清润的声音从窗边传来。林知夏放下补了一半的靛青布衫,月白衣袖拂过矮几上零散的银针线团。他起身走到药柜底层,拉开一个黄铜小抽屉,指尖捻出块巴掌大的玳瑁框子,架上两片打磨得透亮的西洋琉璃片,用细银链子仔细挂在耳后。
昏黄的光线里,那琉璃片在他眼前折射出浅淡的光晕。他走到榻边,挨着苏小满坐下,靛青布衫下摆扫过她枣红裤脚。
“账册给我。”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纹路里嵌着常年拣药捻针留下的薄茧。
苏小满赌气似的把账本拍进他掌心:“瞧瞧!茶铺这月的流水!字都糊成蝌蚪了!”
林知夏没接话,只将账册托在膝头,微微倾身。老花镜的琉璃片压在他清癯的鼻梁上,额角那道浅痕被镜框投下的阴影半掩。他指尖抚过粗糙的纸面,一行行墨字在镜片后被陡然放大、拉近,清晰得毫发毕现。
“六月廿三,”他开口,声音温润如初,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收州城张记绸缎庄订金,野莓浆十坛,银五两整。”
苏小满紧绷的肩膀微松,闭眼揉着额角:“嗯,老主顾了。”
“七月初一,”林知夏的指尖滑向下一行,“付东山采莓人脚钱,铜钱八百文。”
“那老刘头!仗着路熟,年年涨!”苏小满鼻尖哼气。
“七月初八,”他声音顿了顿,琉璃片后的目光凝在纸页一角,“收柳树村李秀才喜宴订金,特调忍冬野莓茶二十瓮”他忽地抬眸,镜片后的眼底漾开笑意,“银三十两整。”
“多少?!”苏小满猛地睁眼,身子前倾,差点撞上林知夏的镜框。
林知夏将账册往她眼前挪了挪,指尖点着那行墨迹未干的数字:“瞧,三十两。李秀才亲笔签的押。”
昏黄的光线下,那“三十两”三个字被琉璃片放大了数倍,墨色浓重,笔锋遒劲,在李秀才龙飞凤舞的花押旁,显得格外沉实。苏小满眯着眼,凑得极近,几乎要贴上纸页,才勉强将那放大的墨团辨出个轮廓。
“三十两……三十两!”她喃喃着,突然一拍大腿,笑声在暮色沉沉的药堂里炸开,“好小子!文轩出息了!娶咱家甜妞儿时抠抠搜搜,如今当了他老丈人的女婿,倒晓得给茶铺撑门面了!”她笑得眼尾褶子堆叠,枣红衣襟随着笑声轻颤,“这银子来得正好!够给小宝买两刀上等的徽州松烟墨,再加十管湖州紫毫笔!开蒙的娃娃,笔墨可不能含糊!”
林知夏望着妻子眼底跳跃的亮光,那光芒穿透琉璃片的阻隔,灼灼如当年茶铺开张时点燃的鞭炮。他唇角无声地向上弯起,摘下老花镜,细银链子滑过耳际,在暮色里闪过微光。
“你……你比我还疼他”他声音低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指尖无意识着镜框温润的玳瑁边缘,“那套《本草启蒙图》,也是你……你卖了陪嫁的银簪子换的。”
苏小满笑声渐歇。灶上的小米粥“噗噗”顶起锅盖,米香混着蒸汽弥漫开来。她侧头看向夫郎,琉璃片摘下后,他眼底的笑意温软依旧,额角那道旧痕在渐暗的光线里淡若水墨。
“疼他?”她撇撇嘴,伸手戳了戳林知夏的心口,“小皮猴扒你药柜那会儿,谁蹲那儿教他认陈皮当归?谁把晒好的茯苓片掰碎了给他当零嘴儿?谁……”她声音忽地低下去,眼风扫过他膝头那件补了一半的靛青布衫,袖口磨薄处,细密的针脚像无声的溪流,“谁大半夜的,就着这点烛光,给他缝开蒙的书袋?”
林知夏顺着她的目光垂眸。靛青布料的纤维在烛光下清晰可辨,银针留下的轨迹细密匀称。他指尖拂过那片补丁,触感微糙,带着布匹浆洗后的柔软。
“书袋该换了。”他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开春小宝该临《多宝塔》了,袋子小了。”
苏小满怔住。
灶膛里最后一点余烬“噼啪”轻响,爆出几点火星。暖黄的光晕将两人相依的身影投在药柜森然的桐木格子上,融成一片模糊而温软的影。
她猛地吸了吸鼻子,一把捞过那本厚重的账册,塞回林知夏怀里:“喏!接着念!看看下月要进多少薄荷叶!甜妞儿捎信说,州城新开了家南货铺子,有上好的暹罗香叶,煮奶茶是一绝!”
林知夏重新架上老花镜。琉璃片后的目光沉静,指尖划过纸页,温润的嗓音在小米粥氤氲的暖香里,一字一句,将茶铺的烟火生计,将孙辈的笔墨前程,将暮年灯下相偎的寸寸光阴,细细读进这沉沉的秋夜里。
窗外,老槐树的枯枝在晚风中轻叩窗棂。
悬壶阁的灯火,又亮了一盏。